一爿爿飞溅的柴片,瞬间划亮了村庄的天空。洒扫完庭院,担来满缸的井水,脱下白衬衫,男人抡起镐头,在门前劈柴。初醒的晨光怯怯地伏在那状如倒立石磙的榆树根上,一动不动的树根上布满张牙舞爪的侧根,就像没打理过的胡须,刺眼得很。镐头是昨天傍晚才磨亮的,褐色的木柄被掌纹早已摩挲得十分光滑,经过一夜的休整,看上去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早起的鸟,眼格外的尖,一眼就瞄到场地上即将要上演劈柴大戏,便围着场地低空盘旋,远处的草丛中,一只小白兔探出好奇的头,竖起两只耳朵,像是在等待一阵震翻天的锣鼓。那是一把正值中年的镐头,一米多长的暗褐色木柄里浸着很咸的盐分,雨水的浸泡与时光的掠夺也没能磨平它的犟脾气,它习惯在一次次猛烈的撞击中舒缓筋骨,在撕裂的阵痛中痛快淋漓,久而久之,它握紧镐头的那一端也有了铁的质地,无论是电闪还是雷鸣,也休想让它轻易松手。虽然镐头已露出斑驳的暗黄皱纹,但点点锈迹里分明藏着霹雳与雷霆,只待凌空的一刹那,便闪出万道金光,劈开木质的年轮。
迎着晨光,扛着镐头的男人,迈开步子,在场地上绕了一个大圈,可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树根,而无数个侧根则呲着獠牙,眼里射出匕首般的寒光,向男人肩上的镐头示威。男人挑了个背靠早霞的方位站好,“刷”地将肩上的镐头拄到地上,一圈尘土惊叫着飞了起来。男人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然后在木柄上摁灭火星,随手将烟蒂扔出老远,朝左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掌来回摩擦几下,双手握紧木柄,双脚一叉开,双臂一较力,镐头腾空而起,风借臂力,镐借人威,一道弧光闪过,似猛虎跃涧,镐头一头嵌进树根中。剧烈的疼痛让细密的木质牙关紧咬,镐头一较力,“啪”地一声,撕开一道木质墙,雪白的木质肌肤瞬间暴露,树根疼得晃了几下,又站稳了脚跟。剖开的伤口,满眼怒气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发誓要将男人胳膊上的力气耗尽。接着,镐头又爬上高处,一阵风拂过,男人手一抖,镐头歪扎进树根,被死死咬住,动弹不得,男人的双臂和木柄一样僵硬在那里,麻雀跳到低矮的枝头,叽叽喳喳地高声嘲笑,男人生气地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树上扔去,麻雀腾地飞起,索性飞到男人的头顶,把笑声撒得满地都是。
男人松开木柄,瘫坐在地上,抽完一支烟,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骨碌爬起,双手握住木柄用力向上提,伸出右脚将树根猛地往下一蹬,镐头虎口脱险,男人则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男人清楚这个榆树根是块硬骨头,没有青面獠牙,恐无胜算。他将镐头扔到一边,掰开第一镐撕开的裂口,细细打量,突然,他看到裂开的根部隐藏着一条条纵向的暗纹,他顿时明白,只有沿着这些纹路的走向劈下去,才能劈开这团坚硬。
这回男人心中有了底,他骂了句,吼了一声,然后抡起镐头,用眼光导航,将镐头猛然劈下,深扎进竖纹里。此时,柴星四射,万物惊呆。一爿爿柴片败下阵来,树根的爪牙也一个个束手被擒。场地上,凌乱的柴片横七竖八,脸上布满灰尘,男人一次次云集力量,舞得更欢的镐头,一遍遍嵌动杀伐的开关,一声声巨响震落了枝间的鸟鸣,也震碎了男人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
榆树根被劈成碎片的柴禾,整齐地码在屋檐之下。比起单薄的稻秸、麦草来,木柴里蕴藏着厚重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被岁月夯得严实,每一圈里都刻着春夏秋冬的印记,每一条纹路里都留有岁月的回声。瞧去,能看到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身影,听去,能闻到风雪雷电和阳光走动的声响。丢进灶膛里,一爿爿柴片在噼啪作响声中飘逸出木质的清香,燃烧的火焰中闪着光阴流淌的光芒。即便是升腾的炊烟,也透出生活透明的光亮。
劈柴,劈的也是心中的块垒。农事的劳碌与疲惫,生活的琐碎与烦忧,命运的痛苦与挣扎,理想的困顿与失落……每每都会在心中结下如树根般坚硬的结,抡起手中的镐头狠狠劈下去,劈去的是纠结,劈开的是敞亮。深夜里那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者,白昼里那些目光黯淡徘徊彷徨者,不妨抡起一把镐头,劈去眼前的雾霾,劈开心头的光明,过去的终将风干为易燃的柴禾,点亮未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