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刚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患了极严重的病,这病至今还折磨着她。
刚从土地的改革里尝得甜头的父亲不得不一力肩负起整个家庭的重担。然而那几亩田地的收入远不能支撑起一家五口的开销了,更何况母亲的治疗、我们兄妹三人的学业,都需要许多长久而持续的投入。父亲便开始盘算起农闲时光景的使用来。
门前的塘口原先是公家的财产,后来承包划分,依着每户住宅的宽度,直接划归各家。父亲在池子里种上菱角,非但果实味美,细长的茎藤敲掉叶片后,挑拣些嫩润的,曝干,也可制成凉拌菜。
但是采菱是桩难事,需要使用一种被唤作“腰子盆”的椭长形小船。父亲不愿乞借,便去木匠处赊了一条。船帮子是用两头尖细的长钉联结起来的竖排的木板围成的,用一圈铁皮箍紧、固定好后,再安置在结实的船底上。父亲手提着小船回来的时候喜气洋洋,仿佛手中是沉甸甸的宝物。他并不着急使用,撂在骄阳下面暴晒几日,待木料干燥,取来黄锃锃的桐油细细地刷上两三遭,等桐油浸润透了,整条船俨然一座耀着金光的舰艇,威武气派。
父亲一有空就坐在船里,左右开弓,极灵便地拣成熟的菱角摘下堆在船里,压得船头下沉。凭着售卖菱角所得,他不但偿还了赊欠的账目,还攒了些生活所需的费用。这小船至今还妥存在家中,黑黝黝地沾满了岁月的痕。
五六月梅雨来时,天空蓄积了一年的泪水得了发泄的许可,整日整日地落个不停。农田里的活计只好停下。长江水势吃紧,便要开闸泄洪,门前的这条支流被灌得踉踉跄跄、满满当当。河岸两边住户的往来便成了难事。
父亲瞧见这样的不便,早在心里有了计划。先前相中过邻村的一条水泥船,只是价钱久未谈妥,如今逢着机会,终于狠下心来。狭长灰白的水泥船有四五个舱体,两头翘起,比采菱的盆子要气派许多,不但他欢喜,我们兄弟俩更是雀跃。
父亲找来一条粗长的绿色尼龙绳索,缚在两岸的高树上,也不用竹篙,等得船客聚齐,便攀着索子渡到对岸去,一日里下来也能挣好些零钱。这样的法子他竟是连用了好几年。
待得水退农忙,父亲无暇管束,这船便成了我们的乐园。跳进船里摇晃,一圈一圈的水纹宛如珍簟般情思悠悠,自在快活;立在船头纵身跳下,“砰”得一声像爆了炸弹,则更是惬意。父亲自然极生气,又不能整日看护,便索性灌满水,就近沉在岸边。待需用时,再舀干了拿来使唤。日子久了,重见天日的船体生了满身的绿苔和休栖其间的河螺。父亲捡拾起来,吐泥、蒸熟,再用粗大的绣针将螺肉挑出,可卖可食。
如今这船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但是记忆里的腰子盆和水泥船仍是那么鲜活生动,仿佛还能瞧见父亲埋头采菱的背影和撑着竹篙奔行在辽阔水面上的骄矜,仿佛还能瞧见生活的沉重以及我们的时代赐予每个奋斗着的如父亲一般坚毅勤劳的中国农民的生之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