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外行走,每次总有那么一株植物,牵扯我的眼睛。这次是野葡萄。野葡萄藏在灌木丛中,愤怒地把叶从万点绿中突出,如是惊鸟欲飞的翅膀,将所有的力量聚集在羽毛上。由之,野葡萄的叶就绿色得苍健,绿色得戳眼,绿色得忘乎所以。
藏在灌木丛中的是野葡萄的走藤,藤走得曲折,左冲右突,上缠下绕,找着将叶送出的路径。叶需要阳光,藤千辛万苦,为的是让叶接受阳光的抚摸、阳光的雕琢。野葡萄的果实,就有点明目张胆了,一串串挂在醒目处,小小的、碎碎的、圆圆的、青青的,玛瑙般润泽,透出诱惑的狡點,它们似乎就怕不被发现,被时光埋没了。恰是雨天,天空的埃尘被洗净了,野葡萄一身的灰烬被洗净了,一统的干净,一统的生机勃勃。循着野葡萄的走向,我看到了天空的高远,又看到了低于青苔的纠缠。叶子朝天,野葡萄的根却扎在浑沌里。泥土是浑沌的,永远不会呈现透明的亮色。由此我想到,任何植物,叶就是它们的眼睛,刻意地朝天,也只为搜索光明。
我拈了颗野葡萄入口,轻轻咬碎,好酸好酸,酸得倒了牙根,但细细品味,在极酸中又有一股独特的青气,这青气是综合的,绝不限于野葡萄,它应是茅草的、飞蓬的、车前子的、红蓼的……万千植物的。野葡萄在万千植物中游走,染上了青的习气,度进了青润的果中。没成熟的果子,或酸或涩或苦,野葡萄不例外,酸得到位,拒绝了众多牙齿,鸟的、虫的、兽的,当然也包括人的。苦、酸、涩是幼果的保护“色”,大自然奇妙。
一年进山,山中多野果,我爱上了野葡萄的果子,紫红色,熟透了。我摘了一串又一串,吃了一粒又一粒。野葡萄果肉少,但味正、饱满,直奔味觉的主题,缭绕在舌尖,久久不愿散去。甜是甘甜,酸是微酸,更主要的是香气,如玫瑰、如丹桂、如栀子、如茉莉、如芝兰……如所有能想像的——冰雪般晶莹。晚间在山中小住,有酒可饮,主人说是山葡萄酿成的。酒为琥珀色,入口甘冽,异香扑鼻,度数不高,我饮了几杯,竟成大醉。酒不醉人,山葡萄醉人,一引伸,就是野性野趣醉人了。醉了的我,放开想,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人喝不上野葡萄酒,可会说野葡萄酒没筋骨?野葡萄有骨子,骨子在山石泥土中。
野葡萄生于山野,可不是山大王之类,穷其根藤,富其果实,在民间却寄于了众多的期望。《国风·周南·樛木》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葛藟为野葡萄,与樛木累缠,成就了民间最美好的爱情,野葡萄串串,正是多子多福的祝愿。
山中有梦,被野葡萄缠绕、牵引……野地阡陌,覆盆子和野葡萄作伴,谁陪谁呢,还真说不好。雨天的覆盆子茂盛,澎湃的果实彤红,与青涩的野葡萄反差太大,我摘了粒品尝,酸甜可口,也是野性的味。野葡萄显然是从覆盆子的尖刺中突围而出的,矜持得像是个羞涩的姑娘,对雨露和太阳的渴望,让野葡萄把自己收敛起来,藤如枯铁,叶的面孔却印着微微的笑。
野葡萄的邻居,又怎止就覆盆子呢?飞蓬在开,狗尾巴草在旁,野豆子摇铃,苍耳轻轻舒展身子……倒是一株栀子大放,白白的浮了一树花,把香气吹得很响、很响,如是在说,端午就快要到了,野葡萄快快脱去青涩哦,熟起来,甜起来。
栀子花白,野葡萄青翠,竟有一串躺在花香里。目光一次次被野葡萄牵扯,有一瞬间,我产生错觉,我的眼睛里长出了曲曲绕绕的藤条,野葡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