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乡村的人,和土著都市人,怎么会一样呢。在乡村住久了,便有了村气。这种村气,在刘姥姥身上也有,看似俗俚,实则是华夏精神的根。王熙凤对初来打秋风的刘姥姥的求告是如何了然于心,而又公然轻蔑。她出手虽然阔绰,与其说是同情弱小,莫若说是掌权的满足。但,和刘姥姥熟络后,竟也将刘姥姥当成了巧儿可以依托的贴心人,将乡村视为巧儿人生颠覆后的备路——刘姥姥果然不负她。
她偶尔的慷慨倒是救了自家骨肉。连贾母都欣赏刘姥姥,在下层里跌打滚爬出来的人世经,车前草一样的强劲,扔到哪都会活命。富贵如她,在生命的理念上,倒也掂出了刘姥姥的斤两,给予这个强劲生命以应有的高度尊敬。
连宝玉,都会被刘姥姥信口编排的故事哄得灵魂出窍。刘姥姥生就一张会哄人的乡村姑婆口——这也是乡村女人生存特技之一,所谓娱乐精神。只要于此无碍,而又能愉悦于人,刘姥姥是不吝啬自己的喜剧细胞的,她随机插科打诨、插花、撞镜,一个个段子,成功地让大观园的小姐公子与乡村第一次接轨,领略了乡村姑婆的兴趣。
村气往雅里走,花啊草啊,稻麦豆菽融入血脉,便成了田园气质。“乡村气息”和“田园气质”这两个词,让我一下子有了归属感。我想,所谓田园气质,便是对自然风物的纯乎天然的炽爱,对乡风乡情的洞若观火的明察,对一年四季端午中秋春节等佳节的挂怀,对二十四节气的敏感与关注,对农作物的深情记惦,亲自躬耕感受稼穑之艰对农人平视的悲悯……一言以蔽之,身上有植物性。
如今,乡村,于很多人,只是一个地质意义、地理概念。但,于有些人,那是故园,那是根,是精神层面的共舞,是灵魂意义的插翅。
我是乡村长大的人。皖中丘陵一带,故乡的小红山,有磷,有地质队将红旗插上山头,但据说,属于鸡肋性质,弃之可惜,采之亏本,所以,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荒山。那红土,相当长时间内只能腌鸭蛋。青睐它们的是鹭。夏日黄昏,西边的半空,晚霞如火,成千上万的白鹭在山头盘旋,丝毫不逊作为一大景观的圆通山上的白鹭。少年的我,最爱手握一本书,坐定荒冢野岭,偶或有只野免傍地远遁,竖起的耳朵让我忍俊不禁。偶或有黄鼠狼蹿过,那阴阴的眼神,令人心惊。路人皆惊:你不怕吗?我不怕。世间,最不伤害我们的,就是这些沉默的地下孤魂了。
如今,红山成了公墓。乡村的露打湿了我们的心扉。为我们心灵保湿的,是乡村的记忆和乡村的风物。乡村,是我们共同的根。带着田园气质来到都市,着实有些迷惘。都市,在对田园气质指手画脚。都市在对田园气质侧目。都市生拉硬拽,在删除,在屏蔽,在挤兑田园气质。有时候,都市气质着实和田园气质冲撞得厉害。于是,有些人一从乡村走出,便迫不及待地清除乡音乡情,视田园气质如敝屐。有几人还在守卫自己的乡村气质?守着自己精神家园里那如姜花般素白芬芳的一角,努力不让城市的浮噪浸染了它?
有几个人能傲然宣布:我来自乡村,我热爱它。这么多年了,向城市进军的人,物质意义上发达有目共睹,精神的壮大与萎缩,又有谁知?而我们的乡村,又不复是记忆中的故园了。我们的目光轻倩地打稼穑之苦上掠过,直抵人情之美。
我曾经,在三尺讲台上一遍遍道:小而言之,是为自己,为了有个好前途;大而言之,是为国家民族,为了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养。总而言之,我们在多读书……我的声音,是那么苍白。我的学生反问我:读书有什么意思?农村考上大学的有几个?有人考上了,读不起。有人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我哑然。谁能给我的农村学生画一把刀?不手握把刀,他们是读不进去书的。气急了,我说:你们如此不进取,如此畏书如虎,十年二十年后,你们成家了,为父为母,你们连辅导孩子作业的能力都没有!全班哄笑。他们觉得,这离他们太远。我的农村中学的学生们,他们早早地辍学,早早地成家,怯怯的小女生,身子骨还未发育完全呢,再一见,怀里都奶着娃了。我心里,真不好受。
我不敢说,我有田园气质,如果它一定属于高蹈的人。我也不敢说,我的文字里有乡村气息,如果,它是被赋予“高雅”的标志。但我,一直有着乡村人的心地和心肠的。这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