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干杯,这个充满激情的提议与响应之词,我好久未出口,亦好久未入耳。早年,我好歹也算一名饮者,不豪也不怂。为健康计,人到中年我不得不对酒说不。近十年,我面前的杯中绝少盛酒。朋友相聚,举一杯茶水说,我敬您,您随意。不说干杯。在我口表与耳闻的词库里,干杯一词已沉底。
最近,干杯之声在我耳边和口中,突然活跃起来。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人,她几乎天天找我干杯,一天干杯几次。
我头次遇见这么一位特别威严的顶头上司。我须成天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围着她转。我跟她的关系,肯定超越一般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她的喜乐能传染给我,她的不快也会传染给我。让她有个好心情,我对她总是笑脸相迎。我跟她手牵手漫步公园里,她一时兴起,突然止步,转身面向我张开双臂,以命令口气吐出一个字:抱。我二话不说,将她抱在怀里。我在负重行走,她却在高处欣赏风景,啧啧称赞:公园好漂亮。
她很粘人。吃饭,要我陪在旁边。她坐着,我站着。她吃,我看。高兴了她自己动手进餐,不高兴她就会对我下达命令:你喂。她每天看书,喜欢坐在我怀里看。厚厚的书得我伸手拿着,帮她一页一页地翻。她爱玩耍,很少一个人玩,多数时候要我作她玩伴。就算她一个人玩,我也须在她身边,时刻待命。稍一离开,她就大叫:谁谁,快来。我也不会轻易离她几步,总是待在对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出门在外,尤其不敢放她走出我的视野。许多场合,我总是紧紧拉着她手,不敢松开。她有时任性,烦我拉手。烦也不行,我必须拉住。
因为她还小。我的小小孙女,如今两岁多。她不仅是我的上司,还是我身边好几个人的上司。她的直接下属粗略数来至少六人,稍一扩大就有八人,涉及到四五个姓氏。这么多人可以被她呼来唤去,有义务全天候为她服务。她就是那个时常找我干杯的人。干杯一词,于她来说,经历了一个由远到近、由疏到密的过程。起初,她拒绝干杯,继而接受干杯,后来竟对干杯上瘾。
几个月大时,妈妈哄她喝水,第一次拿水杯跟她的水壶“嘭”地一碰:干杯。开始,她并不感兴趣,想喝就喝,不想喝水将头扭一边去。某次恰逢她愿意喝水,妈妈正好替她打开水壶,拿起水杯与她水壶相碰说:干杯。她在喝水的同时,记住了干杯就是喝水,喝水就是干杯。或许,她已体验到通过干杯的方式喝水,比不声不响直接喝水好玩。两个储水容器“嘭”地一碰,她觉得很有趣。后来,提醒她喝水,举杯跟她的水壶相碰,她便积极配合,给足“干杯”的面子,“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水。
快两岁时,她对干杯更感兴趣。大人递给她水壶,她就双手捧着水壶,四处找人碰杯。不仅饮水,她喝牛奶也找人干杯。两物相碰,双方都硬才会碰出响声。装牛奶的纸盒子与水杯相碰,不像她的金属水壶与玻璃水杯相碰发出“嘭”的声响。纸盒子软,玻璃杯硬,一软一硬两物相碰,发不出清脆声响,只一点沉闷的小声音。
小家伙不解。怎会这样呢?不是那“嘭”的响亮一声吗?她不甘心,反复拿牛奶盒子与水杯猛碰。好些时候,都把纸盒子里的牛奶碰出来淋到地上。两岁后,她对干杯更积极主动。大人举杯喝水,她就跟上来,不管手里拿的什么,直接往水杯上碰。且面带笑容,满怀激情地说:干杯。那些时候,我便引导她,拿水壶过来跟我的茶杯碰,碰过后,还得真的喝些水。让她明白,干杯不是说说而已,须实打实地喝。由此实现干杯的初衷,增加她饮水量,给她补给足够水分。
她主动找人干杯,我也不该被动。喝茶时,她在身边,我便向她提议干杯。有时她立即响应,拿起水壶跟我的茶杯碰一下,而后口含吸管从水壶里使劲吸水。有时她玩在兴头上,顾不了我的提议,对我的提议声充耳不闻。那个时候,我会视情况而定。才喝过水,那就算了,不为难她。她长时间未喝水,得坚持一下,甚至带点勉强,请她干杯。
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让她频频找我干杯。我认为她该干杯的时候,即便她不愿干杯,也还是拿起她的水壶,掀开盖子,将吸水管送到她嘴边。随后,拿我的茶杯跟她水壶一碰,对她说: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