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望江土岗咀,三面临水。北行数百米是武昌湖,南行数百米是茅池河。开门可见龙山和太阳山。村子以我六世祖周百田的名字命名。一排排砖瓦房依黑松林而建,地势渐低。再往下,就是连接茅池河的水洼之地,黄花矶、白花矶左右护佑。居住的自然环境可以与徽州一些村落媲美,可惜缺少古桥旧亭、粉墙黛瓦。
望江周姓多为宋末龙图阁学士周必尹后裔。相传,他爱这里湖光山色,曾结庐而居。去世后,葬在相距数里的土桥畈,清代汪锡福所著的《地舆赋》称为“抱蛋金鹅”的宝地。明朝时,周必尹有位后裔周希用,是邑庠生,无意功名,有感于先祖周必尹的结庐团尹山,从太阳山下搬迁至此,是我们村子的开山祖。清朝时,世居县城的龙光考取进士,曾出守台湾。他的胞弟龙燮卓有才华却科考不顺,便搬迁到武昌湖畔筑石楼读书,与我村子东距几百米。龙燮后来取博学鸿词科,为著名戏剧家。龙姓祖坟山则在我村子西侧几百米,《地舆赋》称地形为“飞雁投湖”,是为龙林。 龙燮、龙光去世后都归葬于此,载于县志。
我两岁时与祖父抵足而眠,与他形影相随。许多故人故事是从祖父那儿得知。在我四五岁时,因为宅基地紧张,祖父将房子从村落中搬上了黑松林。后面是一条窄窄的泥土板车路,通向外面世界。那时候,沿着这条泥土路尽是树林和庄稼地,好几里没一户人家。祖父经常带我去望江县城或者怀宁石牌,我最大收获就是小人书。鸡鸣声中起床,顶着星月行走七八里,到杨林才能乘车。也有时候是从蔡家渡或汪公渡走小路直接步行。冬天出行,会传来阵阵候鸟叫声,划破凌晨寂静,让我感觉一股生机,也有了夜行勇气。
小时候的冬晨,我总是在候鸟声中醒来。北边的武昌湖、南边的茅池河都栖息着无数候鸟,叫声纷纷扬扬,交织在一起,是动听的天籁乐章。祖父读过私塾,曾在旧时望江县政府工作。每当我们都醒来,他会吟起诗句“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现在我知道,这是杜甫《归雁》中的诗句。
白天,站在高岗望着湖滩。无数鸟儿,有的安详地浮在水面,有的舒展翅膀,有的翩翩起舞。夕阳西下,群鸟纷飞,气势磅礴。万鸟腾空翱翔的湖光壮景给了我最初的诗情画意。鸟群从头顶飞过,密密麻麻,蔚为壮观。有时候是雁阵。头雁一声鸣叫,划过云层,后面的雁群像出征的战士紧随其后。祖父告诉我,古诗中有“万里衡阳雁”、“衡阳雁去无留意”的句子。这些雁最远飞到衡阳,那里有回雁峰,意思是大雁至此返回。
冬天农闲,总有一些老先生来我家做客。他们是家境殷实时的故交。我印象最深的是周自平先生,做过旧时乡长,也参与过1995年版《望江县志》编写。他个子不高,很有学问,说话中气十足。傍晚散步,望着湖中水鸟,他总会吟诗。因为太小,许多诗我没记住。有一次,行至南上屋。暮色中,林边的小学灯光亮起。他即兴吟诗,我至今记得:“墨云未起暮云平,斗室清香暗复明。难得夜深人静里,虫声伴有读书声。”祖父也常有诗作,有时存在平仄问题,周自平便为他调整。其中有一首写武昌湖畔观看天鹅:寒云邀远客,撩水濯仙裳。拂袖欢而舞,临风映夕阳。
外出工作,回家次数渐少。这期间,祖父永远离去。多少次梦中揪心而醒,泪湿枕巾。曾几何时,武昌湖的候鸟也一度寥寥。梦中候鸟栖,犹忆祖父慈。我很留恋群鸟纷飞画面,更怀念鸟鸣声中祖父吟诗的温情。听说,最近几年,“万鸟翔集”重回武昌湖畔。内心常作呼唤:早日归隐老家,在鸟鸣声中轻吟与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