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七十岁进城，和我们一起生活，住进了机关大院。奶奶干了一辈子农活，身体结实，耳聪目明，闲不住，在机关院子里转来转去，向我的父亲提了个小要求，养上一头猪。这让我们大吃一惊，城里，机关，猪怎么能养得？我首先反对，我上初中了，有些虚荣，家里养上头猪，还不被同学笑话死，说是真正的老土。农村人和城里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养猪，农村人家家养，而城里人是不养的。

不仅是我反对，我的父母亲也反对，理由很多。比如家的房子小，人住都挪不开身，加头猪更挤。比如猪屎猪尿没办法处理。比如会影响邻家。比如猪的吃食没出处。凡此等等，就是不能养猪。奶奶不甘心，她还是在院子里转悠，机关的院子空地大，长满了青青草。奶奶一个劲讲可惜了、可惜了，寸土寸金，不是用来长草的。奶奶转悠不空手，不是带回来荠菜，就是掐上些马兰头，它们可当蔬草吃的，很鲜美。有时奶奶还会拽回大把的小鹅肠草，这是奶奶的手迹，小鹅肠猪最爱吃。奶奶心心念念的是猪，是能养头猪。

奶奶进城前一直养猪，一年一至两头，春捉猪崽，冬出栏肥猪，棍打不动。猪是农家聚宝盆，少不了。猪粪上田，肥猪卖钱，是农家一笔主要收入。当时广播上常播“美洲非洲拉丁美洲”，被老人演绎为“肥猪瘦猪哪家没猪”，说是广播电台里的人说大实话。家家养猪，人猪共存，我奶奶绝对是实践者。养了五六十年猪，一下让奶奶歇下，奶奶确实适应不了。每天清汤寡水地吃饭，奶奶就做我们工作，说猪养肥了，不卖，杀了吃肉，红烧、清炖管够，还可腌了，一年有咸肉吃。说得我们流口水，可没人松口答应。

奶奶开始打院子主意了，有一段时间，奶奶到处拣砖头瓦片，拣了就堆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不久堆成了小山。我看出了奶奶的意思，她是想建个猪栏。我向父母打小报告，父母忙着打拦头板，这是万万不行的。奶奶委屈得很，地空着，不种，建个猪栏还不行吗？猪栏没建成，奶奶悄悄搭了个鸡笼，回了趟农村，竟揣回了十来只绒乎乎的小鸡。奶奶有事干了，整天服侍这鸡，把养猪的事摆在了一边。鸡飞鸡叫，鸡长得快。我也隔三差五去看，盼着能吃上公鸡烧板栗。机关有人戳戳点点奶奶养鸡的事，鸡关着，没影响大家多少，也就没形成风波。一个早晨，奶奶大呼小叫，鸡少了好几只。奶奶连气带骂：城里也有偷鸡婆？我们跑去，看一地鸡毛，判断是黄鼠狼之类偷的鸡，偷鸡婆不会把鸡毛拽了撒一地。

养鸡的事就此罢休，人看不住黄鼠狼的。奶奶又重提养猪的事，可孤掌难鸣。奶奶又捉了条小白猫，心肝宝贝地养。农村除养猪外，猫养得正常。以猫治鼠，将鼠口限定在容忍的范围。猫和鼠共存在，没见一家猫把鼠逮尽了。狡兔死，走狗烹。鼠尽，还养猫干什么？城里鼠少，奶奶养的猫没见起多大作用。

奶奶还在鸡笼里养过兔子，两只灰兔很是可爱。兔子好养，草青吃到草枯，有草就行。兔子爱打洞，这让奶奶烦了不少神。后来这两只兔子长大了，奶奶又舍不得宰杀，辗转送给了亲戚，奶奶念叨了好久。在城里养猪肯定没戏，奶奶还是嘴里说，忍不住说，某年某年，养了头肥猪，年二十三宰了，板油就扒了二十斤。某年某年，磅了头大肥猪，换了一百多元钱，比种一年田收入还高。这是奶奶的战斗成果，如是种下的庄稼，亩产过了千儿八百斤。说归说，城里的猪是养不成了。

奶奶放弃了城里养头猪的念头，隔些日子就吵着要去我的三个姑姑家，说是想丫头了。轮换着去，一家住上个三五天。奶奶一去就直奔猪笼，围着猪打转，表扬或训斥姑姑，膘壮或膘弱，做个农村媳妇好坏，猪好歹是把尺子。七十岁的老妈也不嫌累和脏，让姑姑们啧舌。姑姑们也有话说：妈哪是来看我们，是来看猪，过把养猪瘾的。

奶奶过世三十多年了，奶奶想在城里养猪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城里有养猪的，养宠物猪，当宝贝养，拿龙捉虎地养。如果奶奶活着，不知老人家可会养？或许会骂上一句，怎么骂，我就想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