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这个话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实际上是要谈什么是好文章,同时又牵涉到什么是好书。这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儿。现在还要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一种抽象的高度,探讨书评的“标准”和“品格”,难度就又加大了。而篇幅只有两三千字,显然,想完全讲清楚、说透,不大容易。当然,从另一方面说,也正因为对这个问题大家看法不一,才有讨论的必要。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系统研究和高明见解,有的只是读书和工作中遇见的一些实例,以及由这些实例和一些流行说法不一致而产生的困惑。
关于书评,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书评是评介好书的,要把好书推荐给广大读者。一般来说,这话当然不错。我们在报刊上看到的大多数书评,也都是如此。但如果从宏观的意义上来概括一个“好书评”的总的概念,这种说法就需要讨论了。从总体上讲,我甚至认为,这个说法是对书评的一个最大的误解。因为有许多书评,就是专门批评的,而且很有价值。俞平伯评丰子恺《子恺漫画》,就是一页一条地挑毛病。但这些意见,我们今天读来也仍受启发。《文艺研究》杂志有个书评栏目开了十余年了,其中的书评就多以批评性的为主。《历史研究》1998年第1期,发表葛剑雄、曹树基的长篇书评《是学术创新,还是低水平的资料编纂?——评杨子慧主编〈中国历代人口统计资料研究〉》,指出杨著错误过多、漠视他人研究成果等问题,认为这部长达370万字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八五’重点科研项目成果”从“总体上说是不合格的”,是“一个基本失败的课题”。这篇书评一万多字,列举了许多硬邦邦的证据,主题就是批评。书评发表后,学界震动,但普遍称好。李伯重先生甚至专门就此话题写了长文,经我手发表在《中华读书报》,李先生认为葛、曹这篇书评“使我们得以免去由洋人作裁判来对国人违规行为进行惩戒的尴尬,确实为我国人口史学界挽回了一些面子,所以我们应当为此感到庆幸才是”。所以说,评介好书或评书“之好”,只是书评的一部分。好的书评,并不就是“好书之评”,也不就是“评书之好”。
也有人说,评论要全面、客观——这也不尽然。周作人1927年写过一篇文章《谈〈谈谈《诗经》〉》,通篇批评胡适的《谈谈〈诗经〉》。此文被收入钟叔河编订的《知堂书话》,可见算作书评,没有大错。周氏此文评论胡适的解诗“未免可笑”,“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的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的诗了。倘若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采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了”。——您看,连讽刺带挖苦,这能叫客观吗?而且,对胡文其他方面的贡献和长处,周氏几乎一句没提,显然也算不上“全面”。而就所谓“客观”一说,也要看对谁而言。当年受葛剑雄、曹树基批评的那位学者,就认为葛、曹这篇书评一点儿也不“客观”,而是“学阀、学霸作风”。据我近30年当编辑的观察,书的作者绝大多数都认为评论家对自己著作的热情肯定、高度评价都是客观的,而且,评论者肯定得越是充分,评价得越有高度,被评论的作者就越会认为这篇书评非常客观。你把他比作鲁迅再世,他也大都会认为比较客观,虽然口头上会说过奖,但绝不会愤怒。在我们旁人看来,大多数批评都是比较客观中肯的,虽偶有言辞尖锐、刻薄,但所论事实大体不差。而许多溢美之词与所评之书的实际的距离,要远远大于批评之于被批评者偶尔之偏差的距离。但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情况却是,大多数被批评者对于批评,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反唇相讥、恶语相加,有的甚至暴跳如雷乃至诉诸法庭;可对于明显过分拔高的表扬、赞美,让人肉麻的谀词,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作家怒斥评论者严重失实、恶意诽谤的,当然更没有见到有人愤而将过度严重的赞美者告上法庭。
所以,凡是涉及“好坏”等价值判断的问题,都是相对的,都有一个在什么意义上、对谁而言的前提。这个前提不明确,许多问题讨论不清楚。不同的人,对书评的期待、要求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出版社、出版商更看重的是宣传,作者希望听到社会反馈和有价值的专业意见;读者呢,一般读者希望通过书评了解书的大概内容和特色,而专业人士则关注书评所讨论的学术问题。这些要求深浅不一,正反不同,口味各异,很难同时满足。 ■ 内容来源:《文艺报》 作者:祝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