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敏感,春风一吹绿,秋风来时,三三两两的黄,终而一树的黄,黄得有意味,有古旧之情。秋天的好,好在天空朗明,好在树上的果转涩为甜,好在黄叶一片片有了心跳。绿叶过于自我陶醉,红花绿叶配,心跳都给了花红。
难得在野外转转,倒不是没有时间,人越来越趋于安静,喜欢缩在一个角落里,慢慢打发时光。秋天的时光是好打发的,比如现在,我就在一坡地上,与黄叶对峙,看着下午的阳光在黄叶上一寸寸退去。一只蚂蚱是真实的,它小,却尖着头,蹦哒有力,“啪”的一声,射在微黄的梧桐树叶上,梧桐树为之颤了下,连带着周边的狗尾巴草、辣蓼之类也有动静。黄叶敏锐,秋天的一切似乎都是敏感的。
秋天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老古话了,也是自然规律,一岁一枯荣的小草如此,万物如此,不需悲伤。秋虫在黄叶的缝隙里低吟,我听出是蟋蟀,单调而无章法。如今秋虫少了,发不出合唱的声来,秋虫逃避了,避人也避物。野菊花正开着,眼眸般的花有情有义,但它的叶子也开始蜷曲般的黄,黄线如潮,彳亍着从叶尖向叶柄走去。蟋蟀的低吟就是从野菊花初黄的叶间发出的,细听,多是些颤音。
蟋蟀算是秋虫,小时在这季节里挑拨它们打斗,为秋天的朗明留下一些痕迹。蟋蟀是杂食性昆虫,为它的“口辣”,打斗前喂它们秋辣椒籽,据称这样可增加战斗力。我如此做过,现在想想有些过了。辣椒是调味品,当主食吃,确实过分了。坡地可躺,黄叶当床,不会因叶的汁液浸染了衣衫。我躺下,斜阳打在我的身上,轻轻的没有任何压力,只是身下的黄叶不安静,浅浅地闹出声响,我以为这声响是黄叶的心跳集体的“暴动”。黄叶会“暴动”吗?我由之想到了“黄金甲”,那是菊花。秋天的黄菊,是另外一回事。躺在坡地上,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只山芋或者一颗花生、一粒豆子,有一种坦荡着的幸福感。春播夏种秋收,能让自己成为一种卑微的果实,确实是可以自慰的。
我是山芋,我是花生,我是豆粒,我学着蟋蟀唱起歌来了。
坡上的黄叶生动,斜阳打湿,剔透和灵动都有了,像是人的背影。背影是有心跳的,朱自清的《背影》,飘飘荡荡,父亲艰难,单凭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人们泪眼婆娑。心跳使然。背影总是越走越远的,谁敢说没目送过背影?背影故事多,年轻时一枚枚青涩的爱情,总是以背影告结束,或美或凄然,都带着铭心的记忆。目送背影,往往是让美好更美好,给美好以一条生路。如若拽着背影不松手,日子就难过了。黄叶会落,背影会消失,只是它们的心跳不会停止。坡地的边上是大块的稻田,穗黄、叶黄,一片金黄。金黄端庄,端庄得成为人的饭碗。饭碗有得端,人才能有物理行为和精神的演绎。稻子的黄叶是尖锐的,和穗黄色的沉稳恰好形成了对比。尖锐开路,沉稳坐实,天下就太平了。我一直相信,一颗稻子就是一个大家庭,叶是遮风挡雨的大屋,稻粒则是大屋里的房间,每一束光亮都是叶传递的。叶黄而谷饱,黄叶传送的信号适时准确,这信号是心跳。
我爷爷生前给自己选定了墓地,墓地上他栽了乌桕树,爷爷喜欢黄叶,爱听它们叶和叶击掌的声音。爷爷落入土地后,我又发现,他的坟居于逆水的坡地,坡地的下首,一入秋天,就是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田。坡地有趣,秋天的坡地有味,我想到了一句话:黄叶是秋天的一根针。这针还带着一根长长的线,当它从树上落下,针就开始左右逢源,而结果是秋严丝密缝,目光想穿透都难。
晚上灯下得闲,翻齐白石老人画册,一幅《黄叶蟿螽》图入目,黄叶两枚初黄,蟿螽青翠。不甚懂画,却目光慌乱,似有无处落目之感。平定心思,不为别的,是为合了眼下之景。秋风起黄叶来,黄叶悬树,有虫在唱,是蟿螽。青虫于黄叶,又一颗会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