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散步，是我锻炼的方式。往常走得急了点，匆匆而出也匆匆而归。今天周末，没有第二天上班的考虑，我就想走远点。

顺路而行，在以前该拐弯的地方不停留直行下去，来到县城的园区。一路之隔，天壤之别。刚过去的地方璀璨华丽，给人一种生活才刚开始的感觉，别致的路灯如火把，照亮脚下的路；城市虽小，这几年的飞速发展，绿道不间断、游园在眼前。但面前，不说漆黑一片，也仅有几家单位窗户透出的光，间或一、二点厂区路灯散碎的余光。傍晚的一阵急雨，路上泥泞一片。正在继续前行还是原路返回的踌躇中，突然看到路边有一爿小店，简易的钢构房，开着小半扇窗户，一束烛光，忽明忽灭。店主人正在收拾废纸箱，见我靠近，问我要点什么？我回答，溜达。回问了句，你还点蜡烛？修路，停电了。怕人拐弯看不清脚下，就找出半截蜡烛。照不远，才下过雨，注意脚下，有泥。他的回答传递给我一层又一层意思，既有搭话，更多的是提醒。烛光不远，脚下有泥。素未谋面的人一句简单的提示，顿时心底一阵温热。

于是，想起了有烛光的日子。

离家进城上学的那年，正是十二三岁懵懂之时，虽豆蔻年华，奈何卿是男儿。有进城上学的念头，不过是当时校长的一句话。校长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好读书，咱这学校只煤油灯恁大的光亮，怕是照不远他脚下的路呀。”于是，父亲就央求在城里一所中学当敲钟工人的伯父给我转了学。学好转，吃住却陷入了无着。那是一个大多数人生活都不体面的年代，我即刻跌进一个食无一顿饱、宿无一张床的窘境。更不堪的是，当同学们放学如鸟儿出笼般地回家时，我看似随着众人走出教室、走出学校，实则茫然四顾、漫无目的，在同学们身影散尽时，转身又偷偷溜回教室，除了一遍遍读书外，其余的一切，黑暗得如同乡下妇女纺车上的线穗，一圈缠着一圈，圈圈紧紧包裹着我，包裹得肉体颤抖、心理恐惧。如此半年之久，就在我即将崩溃走不下去时，前方出现了烛光。

我一直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似乎，天无绝人之路就是给在做的人而准备。曾经下放到我们村的一位姐姐，得到过我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在回访时，知道了我辍学的念头，就接纳我到她家搭的地震棚中居住——唐山大地震后，为了防震，我们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搭起了地震棚。姐姐家在化肥厂居住，地震棚用的是油毡布覆顶，相比于我家秫秸堆起的地震棚，不啻于现在的小公寓。更为关键的是，化肥厂是一个国营厂，所生产的化肥方圆几个县都趋之若鹜。厂区的柏油路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等待拉化肥的车辆。灯火通明的化肥厂，有自己的变压器，即便县城停电，也无关化肥厂的疼痒。再即便化肥厂偶尔停电，也会有人挨户配送蜡烛。

每次停电，姐姐就把她家配送的两根蜡烛全部拿给我，夏天，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说星星的故事；冬天，分别到隔壁邻居家叙话，我则从未因为停电而缺少过烛光。那白色的、一拃多长的蜡烛，修长的身躯，圆柱形的底端，顶端收缩为一个圆锥，白色的棉线从蜡烛中间穿过，一綹笔头长的线头，一点即着，先是微微的一点亮光，继而跃起一个舞动着的蝴蝶般的烛光。烛光胜灯。与我在村庄读书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相比，它无味无烟，灯头更大、灯火更明；我就着烛光，不仅看书学习从未间断，身上无形的枷锁、心灵上无端的黑暗也完全散去。虽然，我每周回去总要踩上一脚泥巴，但因了这烛光，我不再惧怕泥巴的厚重，反而如释重负。

烛光似火，照亮了我居住的地震棚，照亮了一位从农村来的读书郎的身影，也照亮了他脚下的路。随着烛光的跃动，我的理想也丰满和灿烂起来。烛光如人，姐姐是高中毕业，她既检查我的作业，还教会我凡事要先行一步的道理，我总是在本学期就做完下学期的数学习题，但凡不会的题目，姐姐骑上自行车就去已毕业的学校问她的老师，她的老师为此表扬她学而时习之，诲人不倦，是燃烧的蜡烛。

后来，常常经历有烛光的日子。结婚时一对花烛闪着耀眼的光，除了这烛光的热烈，其他都寒酸得无从表达；工作时一次停电，全体人员人人手中捧一根燃烧的蜡烛，硬是把迎检浪漫成一场烛光盛会；参加别人的生日宴，看其闭眼对着烛光许愿，也身临其境地祈祷他愿望早日实现。每次，无论境遇是好是坏，看到烛光，心底便无端地升起温暖。正像此次“注意脚下，有泥”的提醒，也正像此次只有半截的烛火，虽亮光不远，但回首望去，却一片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