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一盆万年青,它是母亲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一片片长叶泛着油亮的深绿色,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它没有其他盆栽的青翠秀美,却独具一种沉稳的坚韧。母亲那时虽才四十多岁,但已满头白发。因为自幼腿部便有残疾,而高血压和心脏病更是纠缠了她一生,所以母亲的身子骨一直很虚弱。但她仍像个陀螺一样,兜兜转转一刻没有停下。淘米、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大大小小的杂事在她手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掌纹,一年又一年。
儿时的我并不懂事。因为家里比较清贫,所以父母一直身体力行着省吃俭用。记得有一年中秋,学校要求我们从家里带一盆花。同学们都是在学校门口的小贩那儿买菊花,我没有零花钱,便回去问母亲要。“街上卖的花多贵啊,而且买了也没什么用,不要买。”母亲连连摇头,“家里不正好有盆万年青嘛,你带过去就行了。”“老师让带的是花,那不是个草吗?”“那个怎不是花啊,就带这个,不要上街去买,你爸爸挣钱也不容易啊。”我还是不放心,特地翻了翻词典,看到上面提到了花为浅黄色才放心——能开花那肯定就是花了。
下午,我小心翼翼捧着万年青来到学校。同学们已经把菊花排成了三排。整个教室都明艳艳的,分不清是阳光的灿金还是菊花的明黄。我刚把万年青贴着门放下,班长就皱着眉头问道,“你就带了一盆草啊?”“那就是花,我查过字典了,它会开花的。”“那你等它开花了再带过来。”全班哄然大笑。我突然觉得菊花黄得分外刺眼,低下头,却发现万年青好像也在看着我,相顾无言。
回家的路,每走一步,便有一滴泪水落在万年青的心底,它耷拉着叶子,躲在我的怀里。到了家,我已经完全忍不住了,边哭边咳嗽,大声地质问母亲的吝啬。母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小声安慰我。等吃完饭,我不经意向厨房一瞥,母亲正双手按着洗碗池,身子轻轻地颤抖,啜泣着。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也是唯一一次见母亲哭。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我是能够理解母亲的辛酸的,也正是能够理解,所以那一刻的自责与痛苦才更加深入骨髓——母亲被我质问的时候肯定是痛苦的,但当时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只是去安慰我,抚平我的伤痛,为此,她宁愿把这份痛苦转嫁到她身上,哪怕这样会让痛苦加倍。只有当我平静后,才会一个人默默消化所有的伤痛,而为了她的儿子,她还要躲到没有人注意的角落,才能放心地让眼泪流下。可是我呢,却只为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原应该不久后就会被我遗忘的小事,而在母亲伤痕累累的心里又撕开淋漓的伤口,即便这样,她还是紧紧握住我,握住她最怕冷的孩子。
如今,母亲离开我已经七年了。家里的万年青没有母亲的打理,也早已经枯萎。或许,它比我更有孝心吧,怕母亲一个人在天上孤独,便甘愿枯萎了凡世间的根,把一片片长叶当做翅膀,飞去了母亲的身边。应该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