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学经典,都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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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学经典,都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

刘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记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您的读书各有何特点?在求学道路上,有什么名师在您读书方面做过指点吗?

刘勇:我在1979年来北京上大学之前读书很杂,主要是阅读当时能够读到的一些红色书籍,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红日》《红旗谱》,但无意之中还读过家里留下来的一本巴人(即王任叔)的小说《证章》,讲的是20世纪30年代官场的种种乱象,这个作品现在了解的人不多,也算不上是一部经典,但它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现代文学的气息。印象中还翻阅过一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描写辞典》,部头很大,内容是从古今中外二百九十多部文学名著中摘录的描写片断,大概有二千二百余条,我记得辞典里收录了大量茅盾小说中表现人物情绪的内容。

来北京师范大学读书之后,特别是研究生阶段,我获得了一个特殊的训练机会,当时负责分管我们的杨占升先生,规定现代文学研究生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查阅1949年以前的刊物,也就是“过刊”。这一年阅读“过刊”的经历收获特别大,获得了和读一个作家出版的集子或者著作完全不同的感受,它让我形成了一个研究的习惯和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进入历史的场域,一定要来到现代文学的第一现场。老舍的许多长篇小说都是在《小说月报》上连载的,比如连载《赵子曰》的那几期《小说月报》还同时连载了向培良的话剧《离婚》,译介了美国莫尔顿的《文学进化论》,介绍了英国诗人雪莱和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轶事,以及日本的狂言等外国文艺形式。这些资源共同构成了老舍创作的社会背景与文坛面貌,让我们更加直观地了解老舍的作品正是在这样一种“众声交汇”的历史氛围中孕育而生的。这一点在读鲁迅的杂文时最为明显。

记者:您在鲁迅杂文中获得了什么具体感受?

刘勇:鲁迅的作品不管是小说、散文,都蕴藏着深广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指向,特别是杂文,更是社会历史的百科全书。单刀直入地读杂文集,与在报刊杂志上看鲁迅原载的文章,这两种阅读思路的差别就如同一个是在景区看修剪筛选好的植物,看到的是一种人工的雕琢与整饬感,另一个如同亲自来到大自然,不仅可以静心观察植物的肌理,还可以感受植物所生长环境的空气、光照以及这一生态系统中其他生物的参与和作用,我想翻“过刊”就是为研究者提供一种置身其中的情景感吧。

记者:您有枕边书吗?

刘勇:研究现代文学的人都会反反复复读鲁迅,既是专业所需,又是心之所向。我有三套《鲁迅全集》,一套是精装本,是整整齐齐摆在书架炫耀的;另外两套是我在上面随手写下点点滴滴的心得,是企图把自己的感悟融入到鲁迅世界的痕迹,既是“案头卷”又是“枕边书”。我对鲁迅价值的根本体认,就是能在鲁迅的作品中看到历史,看到当下,看到未来。鲁迅作品的历史有两重意义:其一是历史事件本身,包括历史的场域与历史的人物;其二这是鲁迅笔下的历史,可以看到鲁迅是如何感受历史,如何看待历史的。读鲁迅的作品,我们能深度体认到历史的细节、历史的意义与启迪。

除鲁迅以外,我有两套全集的就是《孙犁全集》。孙犁的作品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随笔,都能让人感受到历史对孙犁的触动,孙犁作品背后跳跃的是一个民族特定的历史气息。孙犁的作品横跨现当代,写的很朴实,没有重大的历史事件与紧张的戏剧冲突,写的都是普通的人和事,但依然让我们感受到历史的活力。与鲁迅笔下广阔深邃的历史不同,孙犁是以更平实的眼光展现历史。孙犁写了大量的女性,写她们的美好,在战争中的识大体、顾大局、贤惠,对这种描写,以往文学史的评价是这样的:孙犁写出了中国女性在战争中的美好和伟大,那么我们这个民族还能战胜吗?孙犁正是从这些普通的妇女、男人和家庭中,突显抗战时期整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气质。我在很多大学讲过孙犁的《亡人逸事》,每次台下都有听众感动到不能自持,这大概就是传统女性的质朴与夫妻间深沉的情谊给人的触动吧。

记者:您会经常为学生们推荐阅读书目吗?

刘勇:在北师大从读书到任教45年,我从来不给学生提供书单。我始终认为读书是一件高度个人化的事,我喜欢读的书绝不代表别人也喜欢,我觉得对我有用的书,也绝不意味着对别人就有用。如果一个人找不到自己喜欢或有用的书,你给他开再多的书单都没有意义。

记者:那您怎么和学生交流读书呢?

刘勇:我有一个读书会,每学期期末都会组织一场文学经典研读会,从2016年开始,到今年,已经进行了整整十期。在这八年里我们共同阅读和研讨了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从梭罗的《瓦尔登湖》、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刘慈欣的《三体》、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契诃夫的《三姐妹》、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川端康成的《雪国》、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法布尔的《昆虫记》,到今年的《雨果传》。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读书会居然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在读的、毕业的、工作的,天南海北都会赶回来参加读书会。

记者:在这么多次读书会当中,您印象最为深刻、感触最大的书有哪些呢?

刘勇: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是我关注的重点,也是读书会关注的重点。我们共同研读的第一本书是《瓦尔登湖》,这是一部举世闻名的文学经典,但是第一章的题目不叫“人生”,不叫“命运”,而叫“经济”,为什么叫“经济”?什么是“经济”?梭罗展现的是百年前人对一种生活方式的追求,是一种历史生活的体现。今天不是越来越多的人追求一种极简生活吗?不是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物质的丰富不是最重要的,精神的纯净与安宁才是最重要的吗?这既是一个历史的命题,又是一个无比当下的观念。不了解经济怎么能阅读这本文学名著?

艾丽丝·门罗的《逃离》和孙犁的作品,都是日常的故事,但却都隐含着历史的意识,表达了一种传统古老的特质。我认为《逃离》的核心思想就是“无可逃离”!真正的文学经典,都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

记者:您本人有何受益的阅读习惯,能不能分享一下?

刘勇:首先要有浏览,然后才有深读,快在先,慢在后。我至今保持着用笔记录在本子上的原始方式,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对重要作品的阅读感受也都会记在日记里。疫情居家期间,我集中读了当代几位作家的作品,毕飞宇的《玉米》《平原》,余华的《第七天》《文城》,叶兆言的“秦淮三部曲”,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都是在这个时期读的,常常一口气读完,读着读着天就亮了。我是南京人,对南京的历史和今天都比较熟悉和了解,叶兆言的“秦淮三部曲”写的就是秦淮和南京,呈现的是六朝古都和民国气象,构成了文学与历史的双重结构。在这种厚重的历史文化氛围中,叶兆言随便写哪个人物都会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文学之于历史,实在须臾不可缺。正如叶兆言所说:“小说不是历史,然而有时候,小说就是历史,比历史课本更真实。”    据《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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