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读书是不是有独特的方法?
骆玉明:我读书杂,小时候就不守规矩,在复旦大学教书了也没有专业概念。譬如有一段时间我在复旦图书馆大量搜罗心理学著作来读,这跟古典文学真是挂不上,但我觉得这很有用,我对一个人面对一种环境作出什么反应,理解比较清楚。还有一段时间,我对文化人类学的东西很感兴趣。这类著作主要研究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社会的过程,仔细体会,能够帮我们很好地理解各种社会规则的价值与意义。
读书杂是有好处的。问题是现在人们很少有能力、有胆量让小孩读杂书。
记者:无论在复旦大学,还是在B站,您都是特别受欢迎的老师,为什么?
骆玉明:我和同学们说,我不是传授知识的,我是来和你们交流的,所以我觉得有很多同学和很多朋友喜欢我讲的东西,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比较诚恳,不大说虚伪的话。那种一上课就一二三、ABC,3个要点、27个小点,少一个点都考不出分数来的授课,我不喜欢。我的课堂总是坐不下,同学们很早就要抢座位。来上课的学生,是真的喜欢才来听。
记者:您怎么看诗歌对于当下、对于大众的意义?
骆玉明:以前我在农场种地的时候非常劳累。有时候从地里回来累得都不想洗脚,先躺在床上赶紧看书或者读诗——并不是说厌恶劳作,而是我需要用一点点时间做自己。比如说有一段时间我读《马克思传》,了解马克思跟燕妮怎么谈恋爱,燕妮给马克思写情书称“我亲爱的小野猪”,我觉得特别有趣。为什么不是小家猪呢?这里面有讲究。野猪是勇士的象征,家猪不是。有时候读诗,就会有一种满足感。说到当下,现在很多人说生活很紧张,大概不至于比我那个时候还要紧张,因为我们在农场种地,高峰状态体力消耗达到了极端,但是我仍想要读一会儿书。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朋友手里有《笑面人》,我找他借,他说不可能,明天早上就要还了。我说很简单,你睡觉的时候给我,醒来我还你。结果我一个通宵读完了。读书是那个时候精神生活的重要依托。当然平时我们在生活中,不是说一定要读古诗词。从广义上来说,诗歌能够让我们的精神更加丰富。我们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需要有更多的知识、更大的胸怀,去理解人类、文化、历史和现实世界。我们的精神世界很小,你要不断地通过读书去扩展,才能够包容、理解各种各样的人。
记者:您在《古诗词课》里讲到阮籍的《咏怀》,说:“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读懂了这个东西,或者说我认为我读懂这个东西的时候,真的是有一种浑身惊颤的感觉,他写得很可怕。”——什么时候认为自己“读懂”了,能具体谈谈您“读懂”的体会吗?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现实世界中的某些不美好以及生命的孤独?
骆玉明:当我们体会到我们是一个孤独性的存在的时候,会体会到这个孤独是无法承担的,因此需要转换它,转换的方式就是把我们的存在转化为一种无聊的废话。当你跟亲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解除的,不是那种生命的孤独,而是把你的孤独转化为一种无聊。你可以跟朋友在一起说一些废话,忘记你的孤独。整个过程就是我们在人群中越来越孤独,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意义,也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归属。体会到的是,人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但是最后我们又感觉到连这个孤独也是无法承担的,还要转回人群中,而转回人群中去的时候,我们成为一个说废话的人。“晤言用自写”——我们这样读这首诗的时候,会发现诗歌里面的思想含量非常高。中国的诗歌就是因为阮籍的出现,或者说以阮籍为代表的正始诗歌的出现,而变得厚重。它不再只是描写日常经验,而是把日常经验推导到人的生命的一种根本状态和根本属性上去,试图追究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我老说要有宏大的胸怀,要尽可能丰富知识,我们生命才能扩展开,才有能力发现生活当中的温馨美好,生命当中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情,哪怕是春天的一片叶子,哪怕是朋友的一个微笑,而不应该把自己变成凉薄的生命。
记者:如果有机会见到古人,您希望是谁?
骆玉明:还是杜甫吧,杜甫比较靠谱。我年轻时候特别喜欢李白。像李白到老还保持很天真的一个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我们真做不到,年轻的时候可以,跟他瞎说跟他喝酒,你喝醉我也喝醉;现在跟杜甫比较亲切。杜甫是一个有着广阔胸襟的人,我讲过杜甫有一个特点:不登高不说愁。只有在一个广阔的世界里,他才愿意写自己的哀愁,即便那样漂泊、流浪、穷愁,仍然相信自己担得起大的世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的景象极其浩大广阔,古人说是“元气弥漫”,反正就是说非常有气概。在构造意境以后,转入一种直接的抒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很坏。但是心情很坏的时候,他要写很大的、很开阔的场面。我觉得这很难,也很向往,希望我们在死的时候也不要那么畏缩和渺小。
记者:您刚才说到“元气”,同时也在讲解中提到杜甫《登高》的最后一句,是从元气写到气竭?
骆玉明:一般来说,一首律诗到最后的时候,有一种拓展性。所谓拓展性,除了增加诗歌的层次以外,同时还是一种胸襟宽广,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期待的表达方式。但是这首诗写到这个地方,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希望了。但这恐怕就是杜甫要追求的。这首诗开始大气磅礴,写到绝望而“气竭”,感情很丰富。杜甫不是一个遵循常规的诗人。你不能告诉他通常的写法是如何如何的。老杜会笑你的,“诗是吾家事”,你来告诉我写诗咋写?他就是要写到这个“气竭”为止。读到这里,你仔细体会的时候,能体会到诗人就是不给自己留余地。杜甫这四联境界不同、结构不同、句式不同,充分体现那种情绪的翻腾,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七律的这种力量,实在不是一般诗人能够掌握得了的。 据《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