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亳州,在亳州的大地上走动,这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以前多次来亳州,除了药材和白酒外,亳州给我留下了两大印象。一大印象是,亳州古代是出大人物的地方。伸出手指头,就能数出一大串来,老子、庄子、曹操、华佗、陈抟……虽然其中一些大人物的故里现在有争议,但那是后世行政区划变动和调整带来的状况,无论怎么说,淮涡地区的沃壤,很能养育出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倒是无需多言的。
孟子在《孟子·公孙丑下》里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这意思是说,五百年就会产生一统天下的人,五百年间也必定会有闻名于世的人出现。古人对社会发展的规律可能还摸不太透,当然有时候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而造势,因而孟子会说出这样有些“迷信”的话来,现在的人自然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但庄子到曹操大约有五百年左右,曹操到陈抟又有五百年左右,也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好玩,当然,这并非与孟子的话“巧合”,而是因为孟子给的时间太宽泛。如果有人断言一千年必定会有一些有才华的名人出现,那谁又敢说不如是呢?
亳州给我留下的第二大印象,是其传统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上古中古时的亳州及淮涡地区,道家气氛浓郁,不但老子、庄子轮流出现,到魏晋时期,这一带也是竹林七贤活动的范围。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刘伶,故地就在现今的濉溪、涡阳、宿州一带。竹林七贤的思想认知倾向,有着浓厚的老庄色彩,嵇康尊崇道家,阮籍钦仰老庄;阮咸、刘伶皆主张老庄之学;向秀则不但喜老庄,自己还注过《庄子》。唐末宋初的陈抟,虽儒道兼修,但对先秦两汉的道家思想研修甚深,被民间道坛称为陈抟老祖。
可是在先秦和唐宋这中间时代的曹操身上,却很是奇怪,几乎感觉不到道家思想对他的浸染。据史籍记载,曹操率军出战,正值小麦成熟时期,于是下了军令道:士卒无败麦,犯者死。在这两句话里,“无”字是副词,是“不要”“不准”“不可”的意思;“败”字义为“毁坏”;“麦”指冬小麦,而非春小麦或大麦;“犯”字既有“毁坏”义,也有“违抗”“违反”义;“死”字的意思是“死罪”,不是“杀死”或“死亡”。因此这两句话既可译释成:“军士不准毁坏小麦,毁坏了就是死罪”;也可译释成:“军士不可毁坏小麦,违抗此军令者即获死罪。”可是曹操的坐骑受惊,跑到麦地里折腾了一番,顿时弄得曹操下不来台。于是把军中主管文书、事务的主官找来,商议道,我自己制定的军令,自己怎么能违反呢?可是作为军队的统帅,又不能自杀,那就自我惩罚一下吧。于是拔出剑来,割发置地,算是了了这一桩烦心事。
儒家学说既是社会学,也是一种政治哲学。在上述事例中,曹操蹈循的必是儒家这种实践性很强的政治哲学原则,遵纪守法,以成大业,而不能随心所欲,放飞心性。曹操深受儒家思想塑造,客观上,以一生之实际,标准地践行了儒家格物、致知、诚义、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大信条,可以说,在其政治人格方面,他是没有什么动摇的。这并不奇怪。因为儒家学说就是一套治国化人的学问,曹操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如果用不好这一学说,他不但一统天下后治不好国,甚至连一统天下的抱负也不可能实现。奇怪或奇特之处在于,我们常说,中国人坐而论,论的是道,可起而行,却行的是儒;对照了曹操来看,他起而行时即行军打仗、治国谋人时,遵从的是儒家规范,可他坐而论即闲谈命笔之时,论的也是儒而非道。这从他存世无多、但个个响当当的名诗大作里,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
在《龟虽寿》里,他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短歌行》里,他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在《度关山》里,他说“天地间,人为贵”;等等。曹操的诗歌充满了儒家思维特征,即努力、进取、奋斗、成才、守规矩、成大事,既专注建功立业,也承担社会责任,而不像老庄那样,专注于灵魂的抚慰和精神的自适。即便在《观沧海》那样写景的诗篇中,曹操也是要写景述志,倾情于天地之间,而非吉祥止止,欲融于天地之外的。儒道两家,没有孰优孰劣的问题,认知世界的方式不同而已,都是中国的宝贝。曹操诗歌的儒家思想特征是思维认知方式,而不是文学审美方式和文学创作方法。我想说的是,淮涡地区传统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而曹操坐而论和起而行的一致,也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可见曹操确是有几把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