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先生,你不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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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不是传说

合肥 苏天真
 

苏轼(东坡)的塑像,坐落在眉山三苏祠披风谢前,先生背倚葱绿,盘陀而坐,青石奠基,且腕倚膝,坐北朝南,仿佛是当年在黄州城东山坡或儋州临海巨石之上,那睿智那慈祥亦如黄钟大吕般的人格之韵。记不清多少次,为了这挥之不去的却之复来的先生情结,我打老远的合肥跑来,在这方净土上穿梭寻觅,偶尔停下脚步来瞻仰塑像,先生之于我,永远是不变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观豪迈,诚如宋孝宗赵昚赞语:“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

一次又一次,我都会有一种冲动,想写写这位“腹有诗书气自华”“一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中国文化史上无与伦比的天神。除了先生堪称是中国文人的天花板之外,却对先生当年眼底烟云所知甚少,所以,不管如何变换角度端祥,总觉得先生的目光睿智淡定,抑或是期待;淡淡的忧郁,淡淡的不安,像是壮士闻鸡,又像是英雄凭栏……

想想也是,先生诞生于1035年1月8日,到他1057年进士及第,两年后空降凤翔府判官,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站在二十二岁的高度倚风长啸,苍茫四顾,自他的双眸中射出,是一股凛冽的心灵之光,它犀利似箭,泠然有声,它暗呜叱咤,纵横疆场,所有的书写符号,都凝聚成中国文化史上的巅峰。

传说是什么?我以为传说就是半隐半现于缥缈云烟中。对于传说所经之处的人,主体迄未出场。然而,现在,这位不论在大宋朝野还是民间都声名赫赫的文坛巨无霸,对于千年后的我,已不是传说。

先生的人生史,有一半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的。

1075年因“乌台诗案”被囚,到1097年,先生流放之地一次比一次偏僻,由黄州惠州再到儋州,一路南迁。屋漏偏逢连阴雨,半年后,妻因瘴疠而世。先生经受了宦海折戟与亡妻的双重打击,痛不欲生,曾为之绝食。呜呼,嗟尔宇宙之大,四顾唯见茫茫!与弟书信,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那天,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万物疯长的季节。莽莽丘陵同折绵亘的儋州,石滩河宾伦河汇流于此,在沟壑纵横,起伏杂陈之中形成小小的冲积山地,与沃野平畴间的阡陌纵横呼应,散发古诗一般的田园之美。香芋、花生,还有田埂上见缝插针种下的黄豆和绿豆,汇成无际的浓绿,遮蔽了大地。尤其是一人多高,茁壮得更像是密匝匝森林的甘蔗。它们无风自摇,飒飒有声。

刚坐下来没吃几口芋头,门前桄榔林中一群鸟儿突然扑簌簌地飞起。此时,昌化军知州一杆人马入尘而至,子苏过匆忙禀报,徽宗立,赦先生还朝。这是公元1101年,64岁的苏轼峰回路转,命运发生了奇迹般的改变。次日,苏轼一行将重返汴京,一腔沸血无穷绪,临风怅望独长吟。这是吊古惜今的感喟。

第二天,太阳照在先生自娱为“桄榔庵”的茅屋上空,街巷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青绿。苏过赶着牛车,走在城外的官道上开始远行。他租用的牛太老,牙齿磨钝,脖子上一堆赘皮。老牛喘着粗气,穿过平野,穿过秋天收割过的庄稼地,穿过荒鞠的车马店,穿过秋葵开得茂盛的农舍。长天之下,当先生路过镇江金山寺已是暮色沉沉,这里有他的挚友李公麟留下的东坡画像。

夜已深深,更漏声声。但先生睡不着,他在金山寺里踱了几圈,苏过秉烛照亮李公麟的东坡画像,他仔细端详画中的自己,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但双眸朗畅,四气和平。回想自己当前的处境,竟和头两次被谪何其相似。失意也罢,坎坷也罢,先生纵然不减豪放的本色,临别时提笔写下他一生的注脚“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先生说,如果要论我这一生的成就,亦是黄州惠州儋州三地。文字简练,声色平淡,却气可横秋——从世俗的角度看,这三地应是他被贬谪的地方,更应该是他人生低谷才对,可他为什么却说这三地成就了他呢?这四句话,与其说是应和李公麟的画,更像是自我命运的垂询。

在被贬谪黄州5年里,先生从学士变成了农夫,学着种稻,收获之后,像孩子一样高兴。他喜欢美食,黄州猪肉便宜,研制“东坡肉”,风靡全国。他自建房屋,名曰“雪堂”,过着自在旷达的生活。但先生无论经受什么样的苦难,都不会自暴自弃。

年月远隔,江湖辽阔。我突然觉得先生离我如此之近,我与他,不仅因文心照,因画心照,还因我祖源自眉山心照,彼此的身体流淌着共同的血脉,我们熟知的诗词大都诞生在被贬谪黄州的路上,先生用最为擅长的文字表达,把生命中微小的感动记录下来。于是,我们看到“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这是在贬谪后的虚无,孤独以及渗入骨髓里的寒冷,在《寒食贴》里看见他生命沉底的哀伤,在《赤壁赋》中看他的豪迈和辽阔,在《定风波》里看他的豁达和超然。亦如他所说的“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春清纪闻·卷六·东坡事实》)”,文字就附着他的魂魄。

读先生久了,仿佛他来这个世界上,就是专为挖掘文学艺术元素并推动文学艺术发展而来。中国文化向来崇尚圣人高人,我更喜欢至诚真人。他被贬谪黄州第二年,有两个友人来看他,他在《后赤壁赋》有这样的细节,“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即将,木叶尽落。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明清风,如此良夜何?’”先生第一反应就是找老婆,“妇曰:‘我有一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这其实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细节,从中可以感受丈夫对妻的信任,妻对丈夫的懂得。每读至此,从感官到心绪都是漫卷诗书悲欲仙欲狂吧。

我们用眼睛观察这个世界,可看到的总是不同,没人知道看待世界有多少个角度,而先生的角度,也许就是最另类的。先生曾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正是上帝给了他莫大的机缘,才会让他看到世间最美的事物。

挫折给了先生成就最牛的中国文人。或许惊世之人必定不是凡人,在我心上,先生一直是英武、刚毅、豪爽的风雅斯文,唯有偶尔想起当年“乌台诗案”那惊心动魄的一见,想起那张充满正气、又紧张、又悲愤和无奈的脸,今天的我只会仰对苍天,暗暗自语:先生,你不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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