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总期盼着一场雪。民间有一种说法，雪能清除感冒之类的病菌，似乎一场雪就会给世间万物带来一次免费的清洗和消毒。这个冬天人们担忧的不是感冒，而是一种叫奥密克戎的病毒。远在家乡农村的大姐也“阳”了，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姐六十好几，又有多年基础病，是最脆弱的人群。打电话问候，大姐心情倒是比较开朗，反而安慰我说，不用担心，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终会走。

大姐生活在农村，辍学早，从小受苦，中年受累，像河流中一株任由流水推来搡去的水草，一辈子被生活裹挟。小时候听母亲说，大姐的命是捡来的。

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到家中，母亲对父亲说，霞丫头（大姐的乳名）可能不行了。父亲急忙来到大姐面前，见大姐蜷缩着身体躺在一堆破旧的棉絮上，身体软软的像一把没有筋骨的稻草，一动不动。父亲把手放在大姐的鼻子上，发觉还有一丝微弱的鼻息，忙让母亲看护好她，然后头也不回冲向黑夜之中。

父亲是取救命的稻米。原来，父亲白天与生产队长一起交公粮，走的水路，父亲知道大姐几天没进一粒米，随时都有饿死的危险，于是多了一个心眼。当船行到一处河岸处，他悄悄脱下褂子，包了两斤稻谷，然后塞进河边水草中。黑暗中，父亲凭着记忆找到了水草里藏匿着的稻谷，像宝一样拿回家中。母亲用两片石块，将稻谷碾出米，然后熬了一碗米汤。

也许是饿得太久，刚开始，大姐不知道张嘴，喂不进米汤，尝试好久，终于慢慢小口下咽。几口米汤下肚，大姐发出微弱的哭声。

环境最能磨砺农村孩子的秉性，大姐早早就懂得帮助父母分担生活中的一份艰辛。我和弟弟、妹妹出生后，大姐已经是家庭一个重要的帮手，每天除了割草、放牛，还要照看弟妹。

家中门前屋后都是水塘，大姐最担心我和弟弟玩水。为了抵制大姐对我们的管束，有一次，趁她不注意，我和弟弟悄悄躲进了村庄后面的棉花地里，任她怎么呼喊、寻找就是不出来。大姐惊恐的呼叫声惊动了母亲。母亲也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一边责骂大姐，一边跑到门前水塘边寻找。我和弟弟觉得恶作剧有些过分，从棉花地里钻了出来。虽然我和弟弟安然无恙，大姐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母亲的一顿责骂。

大姐出嫁那年，不到二十岁，姐夫是忠厚老实之人，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原本以为大姐从此会过上安稳顺当的日子，然而，日子却没有想象的那样顺心。大姐一直盼望着有一个男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对农村人而言，家中没有男孩，不仅是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情，地里农活犁田打坝，都是男丁干的体力活，没有男丁也是现实的困境。然而，事与愿违，老天却给她接连送来三个女孩。大姐偷偷流下失望的泪水，心中却仍然不甘心。

大姐一辈子心负内疚，难以释怀的事，就是偷生下第四个孩子。那一年冬天，当大姐得知第四个孩子又是女娃时，彻底绝望了。这个孩子被“送”走，外人看来风平浪静，大姐心中从此背上了一只沉重的枷锁，常常在半夜中哭醒，想着襁褓中的骨肉，便心如刀绞，以泪洗面依然觉得难以赎罪。

五十岁那年，姐夫突然患病，不到一年又离开了她。生活给人多少磨难，似乎也给人多少顽强。姐夫去世后，大姐独自拉扯着三个女儿，把她们一个个培养成人。女儿们承袭了她的秉性，从小就乖巧懂事，对她孝敬有加，让她在步入人生的后半生，终于过上了较为平稳安静的生活。

三年疫情，大姐所在的村庄尽管几次被管控，但都有惊无险，这次她却不幸“中标”。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波病毒已经没有当初凶险，大姐也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以积极健康的心态去面对。我在心中祈祷，多灾多难的大姐，这一次能逢凶化吉。阳光再好，也会在大地上留下一些影子。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遗憾，甚至是不幸的事情，如同这个冬天迟迟不下一场雪。好在隆冬已至，春天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