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不是美玉,也不是美女,是老家程老屋的一条汉子。说到明玉,就不得不提起他的继父“驼爹爹”。我记事起,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就是“驼爹爹”。“驼爹爹”是程老屋的劳动模范,曾经挺直的脊梁被生活重担生生压弯。这个辛苦一生的老人娶过三个老婆。“驼爹爹”娶三个老婆与富贵无关,只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原配没有生育,常被施以家暴,跑了;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大名学财,但这个女人命苦,不久染病身亡;第三任妻子就是我见过的“驼奶奶”。“驼奶奶”并不驼,只因嫁给了“驼爹爹”才获此尊称。她同样是一个不幸的人,前夫病亡后留有一子叫明玉,她带着儿子改嫁给“驼爹爹”,后来又生一女,叫明秀。
明玉是“驼奶奶”带到程老屋的,仍然随其生父姓“夏”。继父“驼爹爹”视他如同己出,与“驼奶奶”一起将他抚养成人,并帮他成家,娶小香姑娘为妻。在我印象中,明玉长得高瘦,头稍微有点偏,走路一阵风,一笑露出满嘴牙。一个孩子与大人之间本无交集,但我与明玉有过一次“交恶”。那年春天,一群小伙伴在老屋堂厅后面的竹园里玩打仗游戏。奔跑追逐时,我不小心碰断了一根竹笋。这一幕正好被明玉看见,他立刻告诉我妈,说我破坏集体财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与一个五岁的孩子,你较什么劲啊?我妈只好当着他的面,折了一根黄荫棍,使劲抽我的小腿。听着我哇哇大哭,看着我腿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红痕,他方才作罢。从此,我恨这个男人。
听老人们说,明玉一贯表现很“积极”。上世纪60年代,他搬一个梯子,拿一把锯子,把老屋堂厅大门上的“发月”(音)给锯了,说要“破四旧”。人们口中的“发月”,书面语言叫“门簪”。“门簪”是古代人民打扮宅院的门脸,数量为两颗或四颗,其多寡体现等级的高低。程老屋在明清时出过大官,所以有四颗“门簪”,为白果树所雕。至于“门簪”上雕刻的图案是不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拜明玉所赐,后人再也无法看见。
明玉表现积极,终于在队里谋了一个“保管员”的职务。这样一心为公的人当保管员,当然是众望所归。
“是我连累明玉,让他丢了‘官’。”提起往事,如今80多岁的麻佬一脸内疚。年轻时的麻佬,食肠宽大,分到手的那点口粮,根本就不够他塞牙缝。他找到明玉,请求给予救济。明玉起恻隐之心,打开仓库,让他挑几十斤稻谷回家。不料风声走漏,队长带人在麻佬家搜出粮食,明玉被免职。
明玉“上升”的通道被阻,他只能做个安分的农民。成家后,妻子小香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他家孩子多,光景更是凄凉。三十九岁那年,明玉染上重病,一病不起。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明玉在床上给妻子小香交待后事:“家里太穷,学财没有钱娶亲,不能让他一辈子打光棍。我走之后,你就嫁给学财,好好抚养孩子,把日子过下去。”
明玉与学财,一个是“驼奶奶”与前夫所生,一个是“驼爹爹”与前妻所生,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明玉在生命的尽头,以妻相托。因为明玉的这个遗嘱,我对他肃然起敬!原谅他的“告密”,原谅他对老屋堂厅“门簪”的破坏,原谅他作为一个外姓人想在程老屋扎根成长,不得不表现出的“积极”……
明玉临终托妻,我认为是一种人性的高尚与高贵,理应在程老屋的村史上留下一笔,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后来,小香嫁给学财,成为我们尊称的“香奶奶”。他们不仅将明玉的四个孩子养育成人,而且又生下一儿一女,开枝散叶。
前几年,这两位老人相继过世。由于儿、媳们长年在外打工,老人居住的楼房成了一座空宅。我回老家时,偶尔去那边走一走,眺望他家门前的稻海。风吹过去,稻浪沉默,起伏绵延,如同人们受苦不言。但所有的酸楚与不幸,都将在谷穗与谷穗的碰撞中得到久违的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