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衰落之后,老虎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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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衰落之后,老虎该何去何从?

《虎兄虎弟》剧照
 

马戏人不能理解,传承了上百年,曾被列为“非遗”的驯兽手艺,如今为何成了“虐待”;动物保护人士也无法接受,这种违背了“动物福利”的行为被称为“艺术”。两种文明观念的冲撞背后,是国家对野生动物管理方式的变化,也是一个个乡村马戏团的命运沉浮。

骑虎难下

“你可别害怕。”尹福利的手搭在一扇略有些斑驳的铁门上,侧身叮嘱我进了院子后紧跟着他。尹福利今年55岁,中等身材,偏瘦,穿一件简单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他是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一个大型马戏团的团长,跟动物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管理着一家接近200人的马戏团,还有一个养着各种野兽的大院子,就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后面。

铁门后的世界很安静,却让外人心惊。院子中间留出了一米多宽的通道,两侧是不锈钢丝绳搭起的笼舍,每间笼舍十平米左右。一头黑熊、一头狮子,还有二十几头老虎关在笼舍里。置身其中,能明显地感受到十几双老虎眼睛同时盯着你。不知是看到了熟悉的尹福利,还是被我这个陌生人的进入所惊扰,几只原本慵懒横卧在地上的老虎慢慢站了起来,踱步到笼子边,其中一只龇开牙,从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嘶吼声。尹福利走到它跟前,伸手进笼舍摸了摸它的头,老虎安静下来。院子里的老虎都是尹福利一手带大的,短则养了七八年,长则十几年,“送来时都还小,我一只只抱着喂过。”

尹福利的家是一栋位于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桃沟乡的普通农家院。村里人都知道尹福利的家。安徽宿州市埇桥区被称为“马戏之乡”,马戏在这里已经发展了上百年,尹氏马戏则是有名的世家,传到尹福利时已经是第八代。他在1982年创办了东方大马戏团,无论规模还是效益,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的。八月暑假原本是马戏表演的旺季,往年,尹福利和妻子、儿子会分成不同的队伍,带着演员和动物奔赴各地演出。但最近两个月,全国疫情反弹,这家人不得不暂停表演,把队伍拉回村里休整。

老虎表演是每个马戏团的招牌项目之一,也是一场上档次马戏表演必不可少的,人们对“百兽之王”的好奇和热情高过其他动物。而如今,昔日的明星动物却成了马戏团的“累赘”。尹福利说,老虎从繁育地向外迁移,都需要国家林业局办理运输行政许可,但在2018年10月,国务院发布通知,要求严格管制老虎及其制品的利用经营活动,此后,宿州市林业部门再也没有审批过涉老虎运输及展演的经营性许可。如何安置这些无法演出、无法运输的老虎,成了团长们“骑虎难下”的头疼事情。

尹福利算了笔账,雇佣两个饲养员负责清扫虎舍和喂食,每个月共需要工资六千多元;每只老虎每天至少吃十几斤肉。算下来,每个月花在老虎身上的钱就是好几万人民币。这笔开支让尹福利头疼。他有些赌气,“不让演出也可以,就这样放在家里,谁有钱天天喂着?要是动物园愿意收,白送过去都行!”

和动物共生

嘴上说着要“白送”老虎,尹福利还是叮嘱工人,仔细盯着一只状态不太好的老虎。和动物打交道的上百年里,埇桥人早就习惯了和动物共生。最早,动物表演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一门手艺。历史上的埇桥地区战火不断,蒿沟、桃沟又地处偏远,经济更加萧条。每到农闲季节,农民常常进城卖艺糊口,慢慢开始简单驯化动物,带着小狗、小猴一起表演,取悦观众。很快,蒿沟乡附近就出现了一大批民间艺人,他们把亲戚族人拉拢进来,搭起草台班子四处演出。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展演动物,熟悉动物习性后,当地人渐渐训练出《猴拉车》《狗熊骑车》等节目。悟性高、学得快的动物是人们的救命稻草,“人都要饿死了,带着羊和狗去表演,挣点钱,还能一起活下去。”蒿沟乡67岁的驯兽师郑国伍说。

长年累月的相处中,马戏人对动物的情感是复杂的。它们是谋生的工具,是被驯化的对象,也是培养出了感情的家人。郑国伍说,驯兽是相通的,不管哪种动物,培养感情永远是第一步,“让动物熟悉味道,觉得你的存在是安全的,才愿意和你互动。”也许是觉得凭空讲解不够到位,郑国伍带笔者到院子里,拉来一只山羊做演示。他拽着套在山羊头上的绳子,牵引它走独木桥。这只山羊还不熟练,颤颤巍巍地交替着四条腿,来回走完只有一蹄宽的木板。从架子下来时,山羊后腿踏空,踩进楼梯缝里,身体一下子倾倒楼梯架上。笔者有点着急,怕山羊被铁架子划伤。郑国伍却示意说,“让它在这里歇会儿,下台阶就稳妥许多了。”果然,趴了一会儿后,山羊重新站了起来,颤抖着走下了架子。

尹福利给家里每只老虎都取了名字,“它们和人一样,没有名字不行。公的可以起一个威武一些的名字,娇小的母虎起一个灵活的名字。”老虎认得他的味道,他也能闻着气味就分辨出哪只是自家的虎。

黄金岁月

尹福利的黄金岁月,都是和动物一起度过的。他从小混迹在父亲的马戏团里,13岁就开始学驯兽。1982年,18岁的尹福利意气风发,筹借了一万五千元,买回两只狮子、一只狼、一只狗、一只羊和一匹马,创办了自己的马戏团。团长要操心的事情多,招募演员、安排节目、联系业务、疏通关系,全都需要亲自过问。业务还不熟练时,也赔了不少钱,最艰苦的时候,他曾经睡过陌生农村里的厕所。

妻子马海英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夏天,马戏团到东北演出,三个月能挣两三万块钱。尹福利拉着马戏团从安徽出发,沿着海边一路往下走,途中选定一个镇子或是县城开始扎大棚演出。在汕头演出时,不到一块钱的门票,一个多月卖出了30多万元。

世纪之交,整个埇桥区的马戏行业一片火热。“宁走三江口,不过蒿桃柳”,埇桥区的蒿沟、桃沟、柳沟被同行视为马戏巡演需要避开的地方,甚至一个村就有几十家马戏团,家家户户都在门口驯猴子、小狗。郑国伍拿出一本《宿州马戏》,书上几页有折角,上面印着他在村里训练猴子倒立时的图片,一群村民围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年长的马戏人回忆,当时的马戏团所到之处座无虚席,甚至需要动用公安和部队的力量,维持现场秩序。宿州唯一一个集体性质的马戏团是“安徽明星大马戏团”。

2010年前后,埇桥马戏发展到了巅峰。2007年,埇桥区被中国杂技家协会授予“中国马戏之乡”的称号;2008年,埇桥马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2010年,埇桥区举办了轰轰烈烈的第二届国际马戏艺术节。承办这次艺术节的,正是尹福利的马戏团。他特地找了北京的传媒公司负责策划包装,并邀请了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五国联合的马戏团共同上台演出,来了一场“国际马戏大融合”。

“曾经有这么个东西”

然而,原本计划每三年举办一次的马戏节,在第二届之后便无声无息的暂停了。但马戏人不能理解的是,动物保护人士将所有的驯化称为“虐待”,其中包括他们认为正常的驯养方法。2018年3月,全国300多家马戏团长实名发布了一封给住建部的联名信,抗议住建部要求暂停动物表演。联名信没有收到回音,倒是在2018年10月,国务院发出通知,为了保护珍稀濒危野生动物,要求严格管制犀牛和老虎经营利用活动。通知下发,老虎不再能够运输、演出,“明星动物”成为马戏团里坐吃山空的“负资产”。

2020年的疫情给马戏团最后一击。各地纷纷停止了聚集性演出,不少马戏团处于完全停摆的状态。四十岁的陈洋就是这场巨浪中被冲垮的一员。二十年前,村里的马戏生意一片红火时,驯兽师出生的陈洋不再满足于跟着别人的马戏团跑,他从同村人手里买回两只小老虎、一只狗熊和其他小动物,招募几名杂技演员,拉起一个小马戏团。团的规模虽然小,陈洋有自己谈业务的路子:往小城发展,避开和大马戏团的竞争。陈洋的生意也很不错,直到最近五年,马戏团有三次演出被志愿者举报,随后被当地林业部门叫停。

让陈洋最终放弃马戏团的,是2020年7月大连疫情形势的再次严峻。整个上半年,马戏团的演出次数为零,疫情反弹让陈洋几乎可以预见全年的颗粒无收。他遣散了八个演员,把猴子、狗熊“处理给动物园”,已经能演出的山羊和小狗卖给了其他马戏团。送走合作演出了十年的黑熊时,陈洋还掉了眼泪。但两只老虎没法运输,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养在乡下的院子里。2020年,政府曾给在宿州区域内人工繁育的东北虎每只每月750元、共计6个月饲养费用的临时补助,依然无法负担起老虎的支出。

曾经红极一时的明星大马戏团也到了苦苦支撑的阶段,张宏伟数了数,团里的正式职工只剩下七八人,不到巅峰时期的十分之一。无论甘心与否,大多数马戏人已经接受了马戏 “大势已去”的现实。谈起这项曾引以为傲的传统,他们没有了二十年前的器宇轩昂,也没有了三年前发联名信时的忿忿不平。张宏伟对未来的期望已经降到最低,“埇桥是全国唯一的马戏之乡,是国家级非遗。能不能在这边保留一个马戏城或是别的场地,把以前的街头艺术和后来的高档马戏全都保留下来,作个传承。好歹也让后来的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个东西。”

■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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