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拦住了去路,于是就架桥。桥,是打通隔断的路,是沟通道路的路。历史会有隔断,情感需要沟通,人总是在路上,这似乎在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什么人物,生活中都需要一座桥。桥是沟通和联结的象征。
姜夔笔下的赤阑桥横跨在他与合肥女子二十年爱情的时空下,成为他们穿越千山万水的相思纽带,成为宋词千古绝唱中的经典意象。作为历史与爱情的双重证据,赤阑桥打通了合肥历史与现实的隔断,激活了合肥的历史文化记忆,在为合肥悠久的历史文化命名的同时而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重要文化品牌。八百年前的阳光和风以相同的方式趟过合肥的天空和季节,只是相同的天空和季节里风景不再,物是人非。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姜夔和赤阑桥在超越时空后走进中国文学史并驻扎在这座城市的灵魂与想象之中。
1176年春夏之交,才华横溢而又落拓潦倒的文人姜夔宿命般地来到了合肥,某个皓月当空、清风拂柳的晚上,他在“柳下坊陌”与一对年轻美丽、才艺双全的合肥姐妹不期而遇,22岁的音乐才子和天才词人姜夔与弹琵琶的姐姐一见钟情,并将这场旷世奇绝的爱情坚持了二十多年,他一生中至少四次来过合肥,住过五年以上,在一个没有户口局限的年代里,住在哪里就是哪地方人,姜夔把二十多年最好的青春时光留给了合肥,他自己也在诗中说,“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他的邻居朋友范仲讷、赵君猷不仅与他交情很深,还赠以诗词,飘泊江湖的姜夔在留下的诗词中只把合肥当作了自己的家,而晚年客居杭州的他“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没有朋友,也疏于交际。无职无权无钱而又浪迹一生的姜夔最起码从精神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合肥人。在他留下的八十七首词中,有二十二首是写他与合肥女子爱情的,也就是说他四分之一的词是为合肥写下的,在宋代词人中为一个城市和一个女子居然写下二十多首词,查无先例。这也就是合肥必然接纳姜夔并把他作为这座城市历史文化骄傲的重要依据。
除了“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美貌与温柔,更多的是合肥女子弹琵琶的音乐才华感染了作为音乐家的姜夔,这是艺术知音;还有同是“飘零客”浪迹江湖的共同生活境遇使他们同病相怜,这是情感知音。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纯粹的,也是圣洁的。姜词中无一处提及合肥女子是娼妓,而只是一个艺人,宋代卖艺者是否必为卖身者,还有待于民俗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进一步考证。即便合肥女子是歌妓,姜夔与她们之间的恋情同样是纯洁的,姜词中对这段漫长的情感记录没有丝毫的亵渎与玷污,他们的灵魂是干净的。托尔斯泰的《复活》歌颂和赞美了被迫沦为妓女的玛丝洛娃,而不愿宽恕背信弃义的道德叛徒,正如一首诗中所说的,“在背叛者面前,我宁愿向妓女致敬,她们只出卖肉体,但不出卖灵魂。”
姜夔与合肥女子的忠贞与专情是赤阑桥的中流砥柱,是合肥历史文化的灵魂之光。
从现如今的师范附小向南,可见赤阑桥原址标志牌,向前百米,就是坐落于银河景区的赤阑桥(原名桐城路桥),赤阑桥下水波荡漾,两岸杂树生花、浓荫蔽日,散落其中的亭台楼阁忽隐忽现,每当晨曦初露,岸边的市民在河边晨练、散步、遛鸟、吊嗓子,一派轻松悠闲的姿势和表情,人们很难想象当年“合肥巷陌皆种柳”“唯柳色夹道”的景象了,更难以想象合肥女子与姜夔分别时 “拟将裙带系郎船”“暮帆零乱向何许”伤心欲绝的凄凉场景了,然而正是有了八百年前生离死别和意乱情迷,赤阑桥才赋予了凄迷与浪漫的色彩,合肥才有了文化上的底蕴与荣耀。从字面看,赤阑桥是红色栏杆的木桥,姜夔走过这座桥,就走进了他终其一生的爱情神话,走进了合肥历史文化的第一页。
想象1191年春寒料峭的某个黄昏,姜夔离开了赤阑桥侧的家,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是他与合肥女子的最后诀别,然而这次来合肥,他已经有了某种“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预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淡黄柳》)世事沧桑、人到中年、功名不就、囊中如洗的姜夔为他们的恋情已耗尽了心血与泪水,别后第四年,姜夔在托范仲讷带给合肥女子的表白中,他还说,“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 这更多地是一次自我激励,是对合肥女子无望中的一种安慰。姜夔痴情一生,专情一生,但他最终不能实现对合肥女子的承诺,“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这不是相爱的后悔,而是对合肥女子相爱难相守的愧疚与不安。
这场恋情悲剧,毁了两个人的青春,但成就了一个伟大词人的艺术创造力,是合肥女子以自己的青春喋血造就了姜夔的艺术巅峰,是姜夔以自己失败的恋情给合肥留下宝贵的文化资源和精神启示录。我们更多地是以感动与感激的心情走上赤阑桥,看秋月春风,看万事成空,惟有他们不灭的灵魂和忠诚的情感萦绕心中而成为永恒。姜夔是这个城市不能省略的文化记录,全宋词涉及词人三千零五十二人,存十首以上的仅有二百三十四人,而根据版本、品评、研究等综合统计,姜夔位列第四,在秦观、柳永、欧阳修、李清照、晏几道之上,而宋词则是中国文学史上辉煌的一页,无疑,姜夔为合肥的文化历史书写了最辉煌的一页。
一年一度秋风劲,这座城市里,每天会有许多市民从长江饭店出发,沿桐城路向南漫步,路两边店铺林立、市声喧闹,现代的物质繁荣铺满了市面,一路上人们再也听不到八百多年前“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的声音了,也见不到柳絮如烟,“西风门巷柳萧萧”的满目凄清了,不少人很迷惘地问,“怎么把桐城路桥改成赤阑桥了?”有知情者说,“你再向南走!”向南二百米,在桐城路与芜湖路交叉口的西北侧,有一处长46米,高3.4米的“白石知音”大型诗词壁画浮雕,灰色花岗岩上雕刻着姜夔为合肥情人而作的一首情诗、五首情词,《送范仲讷往合肥》(之二),词《暗香》、《疏影》、《淡黄柳》、《凄凉犯》和《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浮雕中央有四名少女在柳下抚琴弄箫的写意画面,姜夔则站在了浮雕后面的八百年之外聆听,“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来时秋已过,西风门巷柳萧萧”。无需想象,你就可以感觉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姜夔听到自己作词作曲的琵琶声响起时,禁不住为自己绝望的爱情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白石知音”浮雕是“赤阑桥”人文景区的一个部分,“看尽鹅黄嫩绿”的姜夔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看到仿宋建筑的“姜夔纪念馆”,看到林中飞檐的“暗香亭”“疏影亭”,看到高低错落的回廊婉转、曲径通幽、杨柳依依、古音袅袅的文化景观。如果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一个城市尽心打造的一个发展思路的话,姜夔在八百年前就为合肥的今天搭好了一个文化舞台,他成了合肥今天实现经济与文化协调发展的不在场的策划者和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