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苹果从枝头掉落,启发了牛顿,于是他坐起身,发现了万有引力;一个苹果的皮被削去,打动了吴少东,于是他潜下心,聆听万物的动静。
2019年春,诗人吴少东继《立夏书》之后出版了他的第二部诗集《万物的动静》,这是一部非常复杂的诗集,种种声音交织其中:自然的、人类的;郊野的、城市的;隐逸的、入世的……它们构成了万物的动静。而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声音之中,但大多数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幸好还有诗人,以诗为载体,将这些动静呈现在我们面前,作为我们对万物漠视的据证。上文提到的那个苹果,就出自吴少东的这本诗集,诗人能从苹果中看到整个世界,但我们曾拥有整个世界,却没谁留意过一个苹果。
吴少东曾经说过:“情感、美感、痛感、意义。我为这八个字而写诗。”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八个字在吴少东的诗歌世界中处于核心位置,围绕着这八个字,吴少东的创作有着极高的辨识度;也正是这八个字,贯穿了吴少东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写诗——隐退——复归”的整个过程。
诗歌的源头,应该是情感,正如《诗大序》中所说的那样,“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无论是写实还是想象,如果其中没有诗人真挚情感的流露,它就很难被称得上是好诗。然而不知从何时始,越来越多的诗人习惯在诗中隐藏自己的情感,刻意追求所谓诗中思维空间的展开,在诗中生硬地添加各种连他们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高深理论,并以拒斥与读者对话作为自己诗意成熟的标志。诚然,解诗需要一小部分的理想读者,但理想读者产生的基础是读者与诗人在情感上的互通,那种要靠各种艰涩的理论才能够切入的诗显然不会是优秀之诗。这样的诗更多地像是一种猜谜,靠着理论的空转,诗人和读者互相试探,但却缺少一种最基本的信任。也许会有人拉出波德莱尔、兰波、洛特雷阿蒙、穆旦等诗人为自己进行辩护,但需注意的是,这些诗人作品中的玄奥和费解是产生于他们所处的历史语境之中的,那种由对这些诗人生硬模仿和暴力移植而产生的诗显然是值得质疑的。
而对于吴少东而言,诗歌源自于情感,这不仅仅是一个写作的原则,其背后还有着他长期以来对中国诗坛的观察与感悟。当吴少东重返阔别18年的中国诗歌现场,他的创作就呈现出了一种成熟,而在这长期的沉潜后,诗作中所表现出的情感也越发醇厚和真挚。《万物的动静》中有许多焕发深情的名作,如《孤篇》《描碑》《偶然性》《以外》《阳台上的空花盆》《空港》《中秋夜与儿对弈》等等。
……端起水杯,黎明已经生成/但我依稀看见地板上的光/折射的,反射的一片光亮/那一瞬,我睡意顿无,坚信/是从厨房里挤出的狭长的灯火/想见母亲正在为我们烧煮早餐/而她,已离世多年。
读了这首《灯火》后,我们很难不为之动容。这是一首岁月沉淀出的诗,诗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和高深的理论,但却能够直击读者内心。在半醉半醒之中,一束光线为诗人指明了方向,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束光的来源,虽然“黎明已经生成”,但这束光必定是母亲烧煮早餐时厨房的灯火,虽然母亲已过世多年,但这片灯火却为诗人点燃了心中的诗意。在诗人看来,诗意的来源就在于生活本身,生活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馈赠都是充分而有余裕的,一切深奥的理论和幽邃的思想都要经过生活的滤镜才能呈现出其意义,而诗人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浸满了自己感情的生命片段以最凝练的方式落实在纸面上。当某一天,某一位有着相似际遇的读者读到了这首诗,夺眶而出的热泪就成为了诗人与读者之间最好的交流。
杨键曾评价吴少东诗歌时说过:“我们的诗人是因为真实的感通才能长久。”吴少东的诗扎根于生活,并把自己从生活中领悟到的哲理用最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他从没有想过要灌输给读者什么自己的想法,但却想把自己最真挚的情感献给读者,正是诗中真挚情感的贯注,才使得吴少东的诗歌意味隽永,耐人咀嚼。
正如臧棣赠吴少东的那首诗中所言:“人心和诗心其实从来差别不大”,吴少东诗中的一切都来自于生活本身,而诗歌的生产过程就是让生活真正进入自己的内心。譬如面对那个被削去外皮的苹果,诗人并未徒然地使苹果皮落入垃圾桶,而是使其与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发生关联,从而产生了一个新的世界。吴少东诗中的情感都围绕着生活运转,并源源不断地释放出足以改变读者和世界的诗意,带领着读者去倾听万物的动静、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