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芦苇,生活在大西北的人并不陌生。上中学时就会背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古人将一棵芦苇分为三段:初生的芦苇叫葭,开花以前叫芦,花结实后叫苇。
生长在新疆农村的庄户人家,并没有如此才情雅兴,不分花前花后,统统称为“芦苇”。芦苇和村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在我的记忆里,芦苇从叶到根,没有一样被浪费,到了冬天,叶枯茎干,化为灰烬,也要滋养土地。
芦苇是有语言的,它的语言里藏着庄户人家的烟火日子。
半夏时光,芦苇葳蕤成绿色海洋,风一吹,苇叶摇曳生姿,舞蹈着,轻吟“采摘,采摘”。
芦苇在呼唤女人们采摘苇叶。此时的苇叶,贼拉拉的绿,四五指宽,风一吹,清香味就飘进了村子,女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算算日子,哦!端午节要到了。村头的芦苇荡子,是她们光顾的地方。这个时候的女人们,一定不会搭伙一起去,谁都怕别人抢了先,把最宽的苇叶摘走。
母亲是村里公认的最善良的女人,母亲去摘苇叶,也不会和其他女人一起去。她也要摘下最宽的苇叶,为孩子们包最香甜的粽子。看,无论多慈悲,为了孩子也会小气起来。
母亲是黄昏的时候去,这个时候苇塘里的蚊子最凶猛,像要吸干人的血。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芒,洒在苇叶上,也洒在母亲慈悲的脸上,母亲用力折下最肥美的苇叶。苇叶的边缘很锋利,划破了母亲的手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落满蚊子,母亲不觉得。我亲爱的母亲啊,心里只有孩子。
对于男人来说,夏天的苇叶发出的声音是“捉鱼,捉鱼”。
常年见不到肉腥的庄户人家,村头的苇塘是靓丽的风景线。这时,麦子已经进了粮囤,土地种上了玉米,男人们有了短暂的空闲,他们的目光落在苇塘的野鱼身上。母亲的绣花针烧红了,用钳子东弯西折的就成了鱼钩,用香油泡几粒玉米,挂在鱼钩上,那香味,飘得满苇塘都是,鱼儿不咬钩都难。
我跟着父亲钓过两次鱼。心里一直想不明白,苇塘是野塘子,从没有人下过鱼苗,怎么每年都有钓不尽的鱼?父亲笑笑说:“所以,要讲平衡,不能贪心,你看,虽然大家都在钓鱼,可都知道适可而止,鱼有了延续。”我似懂非懂,只知道村里人钓鱼,每年每家也顶多钓个两三次。
深秋的时候,芦苇浑身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在风中舞蹈,唱着“割苇,割苇”的歌谣。
庄户人家真的闲下来了,锄头入库,铧犁挂在屋檐下,金灿灿的玉米晾晒在屋顶上。父亲始终闲不住,村头的苇塘又在召唤他了。他拿出镰刀,磨得极锋利,他要去苇塘割芦苇了。那时的屋顶要铺苇席,炕头也少不了苇席。姐姐已经长大了,小院里,父亲已经打好了土坯,要给姐姐修建闺房了。
父亲把芦苇割回家,摊开,放在日头下暴晒,等到冬天,芦苇干透了,父亲就开始编织苇席。苇席并不是人人会编,父亲却是能手。我至今记得父亲编织苇席的模样,每每想起,都会热泪盈眶。到了冬天,一片空旷之地,父亲用毛巾裹着头,身穿老粗布棉袄,在寒风里,一条蓝布老棉裤,母亲在膝盖部位特意加厚了一层,即便如此,还是磨出了棉花。父亲半跪在苇杆上,皴粗的手冻得冰凉,始终在苇杆上翻腾;鼻头冻得通红,有时流下了清鼻涕也不自知。
母亲在苇塘将冻非冻时,挖些苇根,清洗干净,捆成捆,挂在粮仓的柱子上,等到来年,天气炎热时,取出来泡水喝,母亲说能清热、除烦、利尿。
村里也有闲不住的男人,到了冬天,收割芦苇,放在田野里焚烧,就成了草木灰,撒在土地上,不但肥了土地,还为土地杀菌。
我记忆中的那一塘芦苇啊,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语言呼唤着村里人;村里人,依着芦苇,也仿佛活成了一棵芦苇。我时常想念村庄,想念村庄的芦苇,也想念像芦苇一样的庄户人。
帕斯卡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我不知道是芦苇喂养了村庄里的人,还是村庄里的人坚韧得像一根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