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的月光,都让我恍惚看到了乡下路上的霜。在那霜色凝重的月夜,一地月华如水银流淌,我似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妈来城里十九年了。而今每年中秋节,我妈都有一个怪癖,她总是自言自语道,怎么没听见大黄狗叫啊。或者是在中秋节醒来的晚上,我妈说,大黄狗又在梦里蹦蹦跳跳来找她了。我妈说,大黄狗满眼是泪啊。
十九年前初秋的一天,一条大黄狗追赶着土路上的小货车,它眼泪汪汪的样子。那天,爸要把妈接到城里来居住。我妈望着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青藤盖满了地,嚷着说,哎呀,我还是要把地里的红薯挖了再走。我爸发脾气了,他本身性子就急,他把门前的锄头猛一举起,奋力扔到了竹林外边。我拉着妈的手,上了村里刘二娃的小货车。大黄狗在后面一蹦一跳追赶着,我妈一下哭出了声,让二娃开了车门,她下了车,跌跌撞撞朝大黄狗扑去,叫出了声:“上车吧,上车吧。”
大黄狗就这样来到了城里。像刚来城里的乡下人,大黄狗怯怯地蹲在阳台上,不敢用正眼看我们。妈指着大黄狗说,你看,它蹲着的方向,是面对老家。
一个月过后,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那天早晨,我妈竟没有见到大黄狗,她急得在阳台上直打转。我爸出来,气吼吼地说,就一条狗,有这么闹心吗?
那个中秋节,是我们一家人来到城里第一次团聚。明月高悬,一家人坐在一起,我爸把买回的月饼、糖果,摆到了露天阳台的小桌上。吃着月饼和老家带来的核桃,我爸来了兴致,跟我说:“喝一杯吧。”我给他倒了半杯白酒,他一口就干了。我妈却猛地起身,她进了屋。我爸在阳台上叹气,你妈呀,是放心不下那条狗,我在你妈眼里,连一条狗也不如吗?
半夜,月已至中天,我悄悄进了妈的屋,看见躺在床上的妈,还睁着眼。
第二天上午,门外响起“砰砰”声,妈赶快开了门,一股风扑进来,是大黄狗。我妈蹲下身,一下抱住了它的头。
下午,乡下的堂叔给我妈打来了电话:“大嫂,昨天我看见你家的大黄狗回来了,大黄狗和五保户赵大爷家的黑狗在山梁上一起跑哟,你咋没一起回来过中秋节啊!”我妈放下电话,啥都明白了。
我家的大黄狗,在乡下时,它和赵大爷家的黑狗,一直兄弟样亲密。赵大爷家的狗,臭烘烘的气息,凌乱的毛,像赵大爷床上又黑又脏的破棉絮。但我家的大黄狗,一点不清高,它们亲热地在山梁上耳鬓厮磨。
大黄狗,它怎么知道回家的路?四十多里地呀,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大黄狗,它为什么要在中秋节那天回到老家,至今对我是个谜。
在城里两年,大黄狗每周回老家两三趟,它是去和赵大爷家的黑狗约会了。后来,大黄狗被人拉出去打死了。我瞒着妈说,大黄狗被一个朋友看上了,去了他家。三年后,赵大爷死了,村里人要给赵大爷开一个追悼会,我奉命给赵大爷写悼词。那条黑狗一直环绕在我身边,我突然看见,它的眼神和赵大爷的眼神多相似啊!
今年中秋节又要来了。朋友何先生说,这个中秋,他就要回老家,去看望祖先们的墓,燃上一柱香。我在一个大城市的女网友说,中秋节那天,她就要启程,去中央电视台录制一期选秀节目。而我楼下小区里三十六岁的保安张小伦说,今年中秋节这天,他就要辞职,他的面馆,在中秋那天开业。我来城里二十多年了,那么多的梦想,还没有看见开花,我失约了故乡月光下多少誓言。
中秋了,我想起那条大黄狗与黑狗的忠实相守,想起我在城里这么多年的飘摇,我突然感到,一棵大树,一旦离开扎根的泥土,这棵树,就要枯萎。所以,我由衷地希望,中秋月华,为我找到回到灵魂之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