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经很久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了,可是,多年来的习惯,我总是要将自己留到午夜,才心有不甘地睡去。在静寂的夜里,在月色般的灯光下,我像在等待什么,在找寻什么,也许是一个隔着时空的久远的微笑,也许是隐在帘幕后一丝虚幻的亮光。然而,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等待,什么也没有找寻,我只是枯坐着,坐在深深的寂寞里,坐在浅浅的怅惘里,从有限的时光中,切割出薄薄的一片属于自己的静默来。
这个春天本来已经和暖起来,冬天似乎正渐行渐远。谁料想,这些天,时阴时雨,昨夜竟风疏雨骤,继而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先前那点春的气息,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床头,拥衾独坐,调频广播在墙边絮絮叨叨地,我却全然不知所云。夜越来越深,雨声越来越响亮,在阳台的玻璃窗上有一声无一声地敲打着。
就在这时,电台里传来了乐声。我仿佛看见一双孱弱而苍白的手,忧郁地从宝石一样的钢琴键上轻轻抚过,湿漉漉的气息,随着乐声顿时从窗边弥漫过来。那些凝重的雨滴,如泪水,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指尖滴落下来,打着门前乌黑的铁皮棚,打着乡村小径上疾驶的马车……
这是肖邦,这是肖邦的雨滴。很多年了,它总是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悠然响起,那么多曾经清幽的月光,都被这忧伤的琴声打湿了。
八年前,我独居在合肥逍遥津公园边一幢陈旧的红砖小楼里。楼下住着一位音乐老师,经常有孩子去他家里学钢琴。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听熟了很多曲子:圣桑的天鹅,舒伯特的小夜曲,柏辽兹的幻想曲,维瓦尔第的四季……而在一些漫长的午后或者黄昏,没有学生上门的时候,钢琴老师也会独自弹奏,而弹得最多的,就是这首雨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弹琴的人,但听琴声,我知道,他是一个疲惫而沧桑的中年男人,因为那琴声里流露出来的激情是坚硬的,忧伤是温暖的。只有一个长久地失落的男人,才会有这样深沉的感悟。
几年后,我来到上海,住在康定花园后面一幢破旧的石库门民居里。住所相当逼仄,生活也很清苦。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就常常深深地怀念合肥,怀念红楼窗外蓊郁的梧桐树,怀念晚风里那些叮叮咚咚的琴声。于是,我就到音像店里去找那些曾经陪伴过我的音乐,试图让自己乘着音乐的翅膀,回到从前。
很多个夜晚,我在入睡前往影碟机里插一张光盘,用音乐给自己营造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让那些优雅的旋律覆盖我,淹没我。我就在音乐的潮水里慢慢下沉,下沉,然后浮上来,飘荡着,飘荡着,落叶一样,仿佛很柔的风都会把我带走,将我带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轻轻放下,让我沉睡一千年,永远都不要醒来。
那时候,我以为寂寞是因为自己远离故乡,远离亲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孤独。现在想来,我对寂寞的理解曾经多么肤浅。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形态。对我来说,寂寞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它与孤独无关。我少年时,总喜欢在晨读时间写作文。越是喧闹,我越沉静,面对欢乐,我内心却格外忧伤。
我喜欢唱歌,可是,已经很久了,我的歌声没有再回来。我不愿意进歌厅,因为音乐于我是纯精神的,而不是娱乐。有一天,我路过静安寺地铁站,看见一个垂暮的老者,坐在角落里,抱着闪亮的萨克斯管,在那里吹奏一首让人格外想家的曲子。他的身边有一只帽子,里面随意地滚落一些硬币。老人搂着他的音乐,面对那些熙熙攘攘的脚步,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安详。他本想用音乐谋生,可是,他一演奏起来,却把音乐当成了全部的生活。
夜已经很深了。肖邦的雨滴早已停歇,窗外的风雨却仍在持续着。天空依然漆黑。我知道,黎明肯定蕴藏在黑暗的某个角落,我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它,然而,说它切近,却依然那么遥远。哎,就让这些音乐的精灵,消融在茫茫的夜色里去吧。